深夜,洛淼。
大雨滂沱,北静王府内却是灯火通明。
桌上摊开的是洛淼的防御地图,烛光下冥思的两个少年面容上都带了或多或少的疲倦。
“谢蕴已经到了洛淼十里之外驻扎。”楼毓微微偏首,目光黑沉,“来得很快。”
“不愧是谢家的长子。”苏湛手指轻在羊皮地图上摩挲,慢慢移到了一个位置,“这里你放了多少人?”
“城门吗?”楼毓抬眼,“一半的人在城墙四周,一半的人在城门口,怎么?”
苏湛略一沉吟:“那么水道呢?”他目光悄然一闪,“水道也派人守着,谢蕴为人狡诈多变,难保他不会另辟蹊径。”
“也好。”楼毓仰头靠在椅上,长长的黑色衣摆垂落在地,“喂,阿湛。”
苏湛手指一抬,扣住手中正欲书写的笔,淡道:“你又想说什么?”
“我以为这个时候,你该呆在昀城。”认真的眼神,出现在向来吊儿郎当的少年的眼里。
苏湛顿手,修长的手指瞬间一扬手里的毛笔,墨汁从空中甩出,楼毓未防他有此动作,正被墨汁浇了满脸。
“喂喂!”一跃而起的黑衣少年气急败坏,“苏湛,你要干什么!”用手一抹脸,满是黑色的墨汁,被他一抹,化得更开,远远看去,只有黑色的面上一双眼睛亮如星辰。
“戳人痛处,被浇墨汁也是活该。”冷凝而清越的声音忽然响起。
两人同时回首。窗沿上立了墨绿色身影,蓑衣斗笠,从身形上看是个窈窕的少女,细看脸上,面目清朗而秀婉,目色沉静而深远,长发沾雨微湿,雾气缭绕,薄唇一抿,她又道:“昀城可没有那么不堪一击。”
“小净。”苏湛唇边绽开轻柔的微笑,那眼神极似郁重华,渐含了包容与安宁。
楼毓却偏偏一怔,良久才恍然大悟,神情极其微妙:“澹台净,你回来了?”
跳进窗来的少女取下斗笠,浅浅一笑:“北静王,难为你还记得我。”又转首面向苏湛,“师兄,三年未见,近来可好?”
风雨中穿梭而来的少女,面容沉静而平缓,一笑起来却犹如青梅盛开。
苏湛放下手中的纸笔,眼神渐渐归为平静,轻声问她:“刚从连昌回来?”
“是,正要回江都。”澹台净低眸一笑,解下蓑衣,从袖管里拿出一枚青玉指环放在苏湛手心,“我把这个拿来了。”
苏湛将指环缓缓握紧,收在手心里,眉峰一聚,沉默不语,良久才道:“他果然是存了那个心思。”
澹台净唇舌间感到微微苦涩,眸光静好,竟不起一丝波澜,淡道:“师兄,你的意思呢?”
苏湛起身而立,目光落在地图上良久,掩在白色长袖中的手指慢慢收紧,清俊的眉眼上隐隐有了忧虑与些许的怅然。
“八殿下那里,能借多少人来?”楼毓忽然问她。
澹台净微一思索,道:“也就五万左右。”提到郁重光,她清冷的神色就捎带了柔和之色,缓声道,“八殿下那里,也颇是苦手。”
“小净,你暂且先回八殿下那里去。”苏湛慢慢开口,眸光一掠过她执剑的手,“但是,你要记得昀城的城规,不要把自己也牵扯进去。”
澹台净一笑,目光里带着了然:“我明白。”
重新戴上蓑衣与斗笠,澹台净一整衣裙,向苏湛道:“师兄,望自珍重。”翻身而出的少女,身影转瞬就消失在雨幕中,仿若未曾到来一般。
“小净对你来说究竟代表着什么?”楼毓问着又低头思索的苏湛,“你要护着她,这么多年也不是这么个护法。”
苏湛几乎头都没抬,白衣一拂,冷道:“她是我妹妹,你记住这个就好。”
“她给你的,是什么?”楼毓追问,他不知道自己年少的好友究竟瞒了多少秘密,仿佛自己是个外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去做。
“你也不需要管。”苏湛一言驳回,神色不变,一指手中的地图,“阿毓,你看在这里加强防备如何?”
“苏湛!”楼毓忽然就吼他,“洛淼是楼家历代相传的封地,我不希望自己像个白痴一样什么都不能做!”
“这是我的家族、我的百姓、我的土地,我有责任也有义务站出来。”
苏湛回身看他,轻描淡写地一笑:“阿毓,这么多年来,你有历练过什么吗?你知道一场战争该怎么打么?”
他一手指着楼毓的心口:“我从不怀疑你的真心,只是,大敌当前,何必要分你我?”眼里盛光而起,“我们需要的,只是胜利。”
楼毓的眼神霍然黯淡下去,拂袖而出的刹那,他说:“你还是不明白,真正的兄弟,从来不是拿来置身事外的。”
不置可否地,苏湛缓缓一笑,只是眸中多了一些东西,包括无奈,包括怅然。
楼毓不是庸人,年少的他自十五岁开始就领导着整个洛淼城,这个宽袍缓带、闲散自如的王爷并不如表面的那么放肆跳脱,内心深处藏有的悲哀与沉痛,时时刻刻在折磨着他。
对郁家的怨愤,以及楼氏历来对国家的忠诚,在他心里挣扎沉浮。
一个清河长公主压不下他的矛盾,苏湛如是而想,即便是一丝叛离的机会,他也不会给楼毓留下。
纵使那个人,一直是他少年时代珍视的挚友。
擦干脸上的墨汁,楼毓大步从书房而出,怒气尚未平息,就有侍卫上前来报:“王爷,敌方来袭。”
微怔之后,他才果断地道:“全城戒备,切忌轻敌出战。”
他们只要守住洛淼,而不是出敌制胜。
领命而去的侍卫应声离去,楼毓望向高楼上仍亮着的灯火,忽然就高声大喊:“阿湛。”
楼上又是一支沾墨的毛笔飞射而下,楼毓抓在手心,却不防笔身上亦是墨汁,又沾了满手,安静了一瞬间,他怒道:“你又干什么?!”
苏湛的白衣飘拂在高楼之上,犹如深空的云层,模糊却又异常遥远,清净的声音远远传来:“没事乱喊什么?”
“喂,你知不知道前面开战了?”楼毓将笔一丢,仰头扬声说着。
苏湛一挑眉,又料想到他看不到,便冷冷道:“你自己不都说了吗,全城戒备,你还要我说什么?”
“死小子,耳力这么好。”正在嘀咕的黑衣少年一低头,便觉有什么又砸在了自己额头上,拿下一看,却是一卷羊皮纸。
“刚画完的军事分布图,你自己看着办。”苏湛一言已毕,转身回房。
楼毓匆匆将纸收进袖中,往苏湛的方向狠瞪了一眼,才提步赶去城楼。
桌边温暖灯火下的白衣少年,拿出胸口缠绕着红线的护身符,眼神温和而干净。
在这样的时刻,你又在做些什么呢?
观澜阁的灯火已经暗了很久,止柔在黑暗里收拾好一切后安然就寝。
而宁岚,还在嘉禾宫,与清河长公主两两相对,面前摆了一盘棋,笑容浅浅之余,亦心疼长姐的即将远嫁。
“宁儿的棋风越加不稳了。”郁姚岚笑得温柔缱绻,容上丝毫没有远嫁的伤悲,“怕是近日心事太重。”
宁岚一推棋盘,恼道:“我总也静不了心。”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破土而出,又蠢蠢欲动地不肯轻易出来。
手脚常常是冰凉的,偶尔有一瞬间的心悸寒彻全身,或者是突如其来的冷汗涔涔而下。
郁姚岚轻轻抚摸着幼妹的鬓发,叹息般地道:“不要担心,总会没有事的。”她微微笑着,温柔而坚忍,“有什么事,都有长姐在前面。”
宁岚睁大了眼眸,黑白分明的眼里干净得让人自惭形秽,她伸手抱住郁姚岚的腰,哽咽道:“我不想长姐嫁得那么远。”
“傻丫头,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的。”二十二岁的清河长公主笑着道,“我能留在宫中到今日,已是心满意足了。”
风雨如晦,宁岚望着灯火里微闪的星芒,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姐妹两相依靠在窗前,遥望夜空,各自有各自的心思,然而一直到天明,宁岚都没有定下心思合眼,当她睁着疲倦的红眼看着郁重华匆忙入宫的时候,却蓦然站起,双手紧紧抓着郁姚岚的衣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一般,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兄长。
“洛淼,开战了。”太子重华阴沉着眼神,一字一顿地如是说。
清河长公主一声叹息绕在耳旁,久久不散。
城墙上,头顶是黑云密布、夜色漫漫,足下的千军万马、刀光剑影。
楼毓披了黑甲冒雨站在城墙间,冷眼指挥着弓箭手隐藏在城墙之后,而他亦是弓箭在手,腰间还暗藏有两柄匕首,随意抹去脸颊上的汗水,少年坚毅的脸庞是少有的严肃。
远方雨幕中,整齐的行军之声渐渐靠近,在滂沱雨声之间显得愈加响亮,马蹄震动、兵器捶地,沉抑得犹如惊雷。
楼毓眼神沉郁,只抱肘立在一侧,身边两个副将静候他的命令,面容也皆是紧张万分。
“形势如何?”苏湛亦换了一身深青色长衫,向楼毓踱步而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渐行而来的谢家大军,唇角一勾,“训练得还不错。”
楼毓一眼就看见他手里握着的长剑:“丰城?”
丰城剑长四尺七寸,较之其他名剑略长,剑身漆黑,雕有龙凤祥纹,剑柄攀有饕餮。
苏湛握其在手,凛然有霸者之气,只是清瘦的身材略显单薄。
“当日师父授我此剑,为的便是斩恶。”苏湛一掠长剑,流光飞舞,“而我等的,也就是今日。”
楼毓轻拍他肩:“别急着出手,这等宵小,如何配做丰城剑的对手?”
“别小看了谢蕴。”苏湛神色清冷,一手指着远处,“那里的三座城池,便是这位谢家长子攻克下的。”
“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楼毓斩钉截铁,“不会有第四座,也不可能有。”
“但愿如此。”苏湛长声喟叹,旋身走开几步,“我替你去后头瞧瞧。”
楼毓一颔首,又将视线转回在城前。
谢家大军又进了许多,停驻在城门之前约三里之地,军前无领军,排得整整齐齐的,都是普通的士兵。
将手中长枪一触地,大军齐声高吼,俨然已将大雨之声盖过。
楼毓低声向左右道:“分顾两边,进者射杀。”两副将领命而去,独留楼毓一人处在城墙中央,黑色披风猎猎飞扬,被夜色和大雨掩饰得迷蒙而模糊。
手慢慢摸到箭弓的握手处,紧紧抓住,背后箭囊中的箭头攒动,索索作响。
此刻,他的目光如同黑夜中的豹王,敏锐而尖利。
“唰”地一声,城楼上第一支箭突兀地射了出去,正中一个纹丝不动的谢家兵,血溅三尺,连一声哀号都没有就倒了下去。
在长久的寂静之后,原本平静的谢家军忽然就怒吼起来,手上的长枪高高扬起,伴随着“杀”的声音,奔腾的千军万马如同翻滚的烟雾,向着城门口疾冲而来。
楼毓一拳捶在城墙上,勃然大怒,吼道:“谁射了第一箭!”
两军交战,切忌心浮气躁,对于守城的他们而言,敌不动,我不动,静观其变,是上上之策。如今洛淼城的守兵率先沉不住气,先出第一箭,就暗示了战争的开始,连给楼毓观察和思考对方实力与战术的时间都没有留下。
究竟是因紧张而误射,还是有内奸刻意为之?
迅速想到苏湛所言的他,转身扯住一个侍卫长,吼道:“将城内的巡逻队全部带去守水路,快!”取下腰间独属巡逻队的腰牌交给侍卫长,又道,“你的位置本王来顶替。”
说罢,一步踏上站立点,眼神凝聚,锋锐却不张扬。
楼上弓箭已然陆续破空而出,从雨幕中射向疯狂砍杀的谢家军。起初还能遏制住谢家军的攻势,但随着弓箭数量的减少以及弓箭手力量的减弱,谢家军趁势架上爬梯,开始借着同伴生命的掩护向上攀爬。
于是,愈加分心射杀爬梯上之人的弓箭手更加猝不及防,源源不断接连而来的谢家军却是一波又一波,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地平线交接之处,终于隐约出现了一骑白马,马上之人银甲闪耀,一瞬间在夜色之间显得格外夺目。
“谢蕴。”楼毓低沉了声音,蓦然抬手,箭已在弦上。
闪烁着微芒的箭头慢慢瞄准了那个越来越近的目标,楼毓手指渐渐收紧,眼眸轻一眯,抵箭的拇指绷紧着,内心即将喷薄而出的紧迫感溢满胸膛。
然而却有比他的箭出得更快的人,深青色的身影瞬间如闪电,刹那从城楼高处直冲而下,目标赫然为马上银甲的统兵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