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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首百年身(2)


  宁岚一早就被侍女止柔唤醒,睡眼蒙眬之时就已被人扶坐在镜台前梳妆起来。因是一朝公主及笄,自是要身穿绣有九凤的大红礼服的。礼服外还要罩一层紫金轻纱,头佩十二支璎珞簪,耳缀淡粉珍珠,刘海被高梳起,脑后长发挽成两个发髻,再不可像以往那般随意披着了,头上戴着极是沉重精美的玉冠,一抬眼,就能见长长的桃红色流苏络子直垂到眼前。

  彼时清秀略显苍白的容颜,在胭脂的点缀下,也变得细致娇俏起来。直到宁岚实在坐不住了,止柔才满意地笑着道:“三公主且再等等,还要修眉呢。”

  宁岚轻声抱怨:“如此麻烦。”她咬牙忍着修眉的疼痛,微微睁开眼问:“阿倦呢?”

  止柔笑着抚平她皱着的眉,笑说:“好了好了,我的好公主,修好了。”她笑吟吟道,“今日是两位公主的及笄大礼,自是所有的乐师都要去前殿献艺,苏公子应当已在那里等候。”

  宁岚微微有些失望,仿佛是她一个人的宝贝,要拿出去与人分享时的不痛快,只得低头道:“二皇姐也是今日吗?”

  “是。”止柔扶她站起,“二公主只比三公主年长三个月呢,皇后娘娘便说一起办了。”

  宁岚略一顿手:“二皇姐必定是要不依不饶了。”她托腮若有所思道,“二皇姐凡事总要与我争个长短。”

  止柔笑道:“这宫里谁不知道,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都宠着三公主?就连皇上都偏爱公主三分。再者,天塌下来也有太子殿下替您挡着呢。”

  “你这丫头,定是宁岚任着你无法无天了。”郁重华打帘而入,恰是听得了这话,面上虽是笑意不减,眼里却暗含责备,“这话若让楚岚听了,只怕便要当即杖杀了。”

  止柔脸色一白,微微低头:“殿下教训得是,止柔知错。”

  “好了。”宁岚粲然一笑,上前牵了郁重华的手,道,“太子哥哥就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止柔吧。”

  郁重华回首轻轻抚过她的长发,才淡淡同止柔道:“你先退下吧。”他携了宁岚的手,向外走去,边走边笑道,“今日,是我为你束发。”

  宁岚惊喜道:“我以为按长幼尊卑算,二皇姐才够资格。”

  “楚岚那里,自有长姐。我亲自向父皇请了这个差事,就知道你会高兴。”郁重华带她走到高台下,面前又是一道深红色纱帘,只要掀开就是礼台。宁岚忽然抓紧了他的手,赧然道:“太子哥哥,万一我出丑了怎么办?”

  “放心吧,有太子哥哥在。”郁重华伸手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走吧。”

  宁岚深吸一口气,任郁重华一手挽了她,一步一步走向礼台。

  礼台前都是重臣皇族,见他们出来,都是下跪叩首三呼“千岁”,才平身而起,静静注视着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

  宁岚笑靥如花,满头青丝轻拂,步步生莲,小小年纪,却已初具了皇家风范,更引人注目的是,原该为二公主接引的太子重华,竟含笑带出了三公主。一众臣子不得不承认,这位容色并不特别出众的少女,的确自有她的一番魅力,一颦一笑之间,充满了生机与活力,风华流转,清眸笑涡,皆是风景。

  宁岚用目光寻找着苏倦的身影,直到尽处,才隐约见那袭的白衣单坐殿边,双手拂琴,风姿无双,清傲独绝,除了郁重华,场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之比肩的人。

  莞尔一笑,宁岚才转过头,继续走着。

  二公主郁楚岚已由长公主郁姚岚带至高台上,同是一身鲜艳的红色装着,却是与宁岚完全不同的风情。郁楚岚骄傲跋扈,自有一种自由飞扬的气息,仿佛整个人都是鲜活的,连带着额间描绘的金盏花也好似随风盛开一般。

  宁岚行至台上,俯身向郁楚岚行礼:“臣妹请二皇姐安,愿二皇姐福寿安康、秀婉淑德。”

  郁楚岚也改了以往的冷嘲热讽,正着声音道:“三皇妹有心了,皇姐自是也望三皇妹福泰长乐的。”

  这两人的说辞,倒是令身边的郁姚岚和郁重华相视莞尔,这哪里像两个才十四岁的孩子说的话?分明是长者间的祝寿词,竟也被她们用到了这份儿上。

  宁岚唇角微微弯了一瞬,又严肃了神色,与郁楚岚同时转身,面向端坐在中央的皇帝与皇后,伏首叩拜道:“儿臣请父皇母后安。”

  皇帝郁浅长声而笑:“平身吧。”遂回首向着皇后谢黎道,“没想到一转眼,两个丫头都长这么大了。”

  皇后谢黎亦浅淡一笑:“是啊,臣妾当年看着长大的两个孩子,竟也要及笄了呢。”

  宁岚闻言,已是忍不住笑着抬头道:“母后是盼儿臣长不大吗?”

  皇帝郁浅长笑:“瞧瞧,这都还是孩子话。”

  宁岚笑弯了眼眸,宛如初生的月牙,但含笑不语。

  郁楚岚只瞥宁岚一眼,才盈盈一笑道:“三皇妹尚幼,这些规矩在她面前,哪里作得了数?”

  清河长公主郁姚岚已听出了些许不愉,忙上前道:“父皇,时辰已到,该授封了。”

  见皇帝与皇后点头,礼官才高声道:“请两位公主向前接受封号。”展开明黄色的圣旨,吟道,“二公主,赐号朔禾。”

  郁楚岚先行长跪下,叩首道:“儿臣郁楚岚叩谢皇恩。”她接旨谢恩后才轮到宁岚轻撩裙摆,合手跪在她身边。

  “三公主,赐号桐山。”

  “儿臣郁宁岚叩谢皇恩。”宁岚颔首展颜一笑,容上尽是满足的神情。这个名号,是那日苏倦一时兴起为她取的,却极合她心,就即刻央了皇后准许,硬生生将原定的“灵娆”改作了“桐山”。这一幕,郁楚岚也是心知肚明,此时也微微皱眉,脸上已是淡淡的恼恨。

  赐号后就是束发之礼。郁楚岚起身,径直向太子重华走去。男子为尊,按照辈分,原就该郁重华为她行此一礼。

  “楚楚。”郁姚岚低声唤她,“来我这里。”

  郁楚岚惊愕转眸,顿住脚步,却是怔怔不语,眼见着宁岚粲笑着站在郁重华身边,不由握紧了手,轻咬住唇。

  “楚楚。”郁姚岚再度开口,语气里已带了一分焦急,“快过来束发,时辰快过了。”平日里姣好温和的面容上,眉心轻蹙,一手向郁楚岚伸出,一手掖好裙角,从身侧的托盘中拿起金色头梳,斜握着。

  郁楚岚回首,看到宁岚已然跪在郁重华面前,合了双眸,散开一肩的墨发,而郁重华,业已挽了她乌黑的长发,轻柔地梳着,唇角一缕温润微笑,翩然似玉。

  郁楚岚眼眶渐渐红了,蓦然向郁浅方向一拜,清楚道:“父皇,儿臣有疑义。”她美眸一转,葱玉般的手指一指宁岚与郁重华,嗔怒道:“为何不是太子哥哥为儿臣束发?这于礼不合!”

  郁姚岚已上前一步,挽住郁楚岚的手,轻道:“楚楚,我是你长姐。”从长幼来说,郁姚岚确排第一,可论地位,郁重华乃是太子之尊,未来的天子。

  郁楚岚甩开她的手,涨红了脸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宁岚就能有各种各样的殊遇,我就什么都要为她让道?”

  “二皇姐,那就让太子哥哥给你束发可好?”宁岚闻声立起,发上已成髻,只余了两缕碎发轻垂,显是束完了长发。

  郁重华轻携了她的手,含笑向郁楚岚道:“原来楚楚这样喜欢我,那便仍是我来吧。”他向郁楚岚伸出手,面上的笑容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声音如珠如玉,令人闻之心醉。

  郁楚岚越发恼怒,只一拂袖道:“我不要你们这样勉强地迁就我,我不是在任性,是你们太偏宠她了,我真不明白,她那样一个……”

  郁重华忽地沉了脸色,冷道:“楚楚,适可而止。”

  然郁楚岚话已出口,一时竟来不及收回:“她那样一个低贱宫女所生的小丫头,怎么配有这样的荣宠?”

  满座皆惊,全场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胡闹!”郁浅霍然站起,声如洪钟,威严凌厉,“谁准许你这样侮辱自己皇妹的?成何体统!宁岚乃是已故谢贵妃所出的第三皇女,血统清白,身份昭然,岂容混淆?”

  谢黎面沉如水,当即拜下:“臣妾教女无方,请皇上恕罪。”

  郁楚岚横眉一扫,赌气似地跺脚:“她如何配做三公主!”

  “啪”地清脆声响,盛装娴静的长公主似是也被自己所惊,最终软了声音:“楚楚,宁儿她,是你妹妹啊……”

  骇然惊醒的朔禾公主慢慢回首,泪水瞬地滚落,一手捂着脸,一手甩开郁姚岚伸出的手,哽咽着,竭尽全力地叫道:“你们都护着她!都护着她!我到底算什么?我算什么?”

  宁岚下意识地拂开郁重华的手,慢慢抬首转向谢黎:“母后,二皇姐她……说的是真的吗?”她眼里蓄满了泪水,抬首盈盈望着谢黎,手上已然抖成一片。

  谢黎容色寂冷,只道:“重华,速带宁岚回东宫。”

  宁岚还要再说什么,郁重华已伸手将她唇齿掩住,笑容风淡云轻,却不自觉地带了某种魄力,静静注视着宁岚,笑道:“宁儿还不快走?”

  最后望了一眼郁楚岚远去的方向,宁岚终是随郁重华向东宫走去。

  “太子哥哥。”满身缨络珠翠的少女怯怯扯着身侧兄长的衣袖,仰头问,“二皇姐她,说的是不是真话?”

  郁重华微微笑着,恍如春风,仿佛方才的混乱从未发生:“怎么会?明儿个你自去找母后,问清楚就是。”他目光里的温馨隐约夹杂了宁岚所不熟悉的锐利与骄傲,“郁家的血脉,郁之一姓,并不是拿来玩笑的,母后知道轻重。”

  宁岚似懂非懂地点头,临到东宫,她又记起事来:“太子哥哥可有一侍读名谢绎?”

  郁重华尚未回答,却先笑起来:“你已见过他了?本还打算让你们认识,如今看来已是不必了。”细微斟酌过后,“若论亲属关系,你还要称他一声‘二表哥’。”

  “是母后那里的人?”宁岚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长长的红色裙摆摇曳在地,恰似天香牡丹,低垂着的头此刻略抬高,“南宁谢家?”

  “嗯。”郁重华抚了她的头,笑道,“谢家的二公子,前些日子才刚送进宫,现暂居东宫。”

  宁岚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一踢脚下的石头,牵绊住脚尖的裙摆早已被她敛在手上,裙下尖尖玉足,只低头认真地走着,露出姣好的侧颊,白皙光洁。

  到了东宫,郁重华令侍女将宁岚带下,洗去有些哭花了的妆容。

  宁岚一声未吭,只将脸沉在水中,微微合眸,顿觉清爽不少。抬头看向镜台里熟悉的容颜,清秀伶俐的小公主才莞尔一笑,挑帘而出。

  东宫寝殿里私设的卧室中,郁重华已与谢绎长身而立,侃侃相谈,宁岚顺着小路推门而入的时候,两人同时回眸看她,一温润亲切,一清雅如风,宁岚舒眉而笑:“太子哥哥。”

  谢绎即刻拱手道:“臣下见过桐山公主。”

  宁岚今日刚得了封号,此刻被人叫出,颇是不惯,她本就是孩子心性,心下不由微微有些羞赧。

  少女清秀的脸上飞红扬起,如同染上了胭脂,娇柔清丽。

  与郁重华的华服温谦有所不同,少年谢绎身上有一种清越娟秀的气质,出淤泥而不染,干净明远,正是这种特质,当他与宁岚站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有相同的光辉与气韵,隐隐照耀了一室。

  南宁谢氏,当属大家,百年来,先后出过多位皇后、丞相、将军,贵妃、尚书亦不计其数。书香门第,又文武兼修,甚得帝王欣赏,就连当朝的皇后谢黎也是出自此谢家,未出阁前排行最长,上有一兄,下有四弟五妹,才德兼备,兵法剑术也略通一二,宁岚的母妃——已故的谢贵妃,便是谢黎的五妹谢清宵。

  谢绎年纪不过十七,与苏倦相仿,是谢黎兄长谢琛的次子,在南宁便有极佳的名声,少年聪颖,风姿清明,早有良善之名,谢黎选得他进宫做太子侍读,也多少有他本身为人淡泊的原因。

  三人相谈不多时,苏倦便来接宁岚回宫。

  宁岚出门前,郁重华亲自给她小心地束好披风,又替她理好长发,才看着小小的女孩站在晚风里向他告别。

  宁岚牵了苏倦的袖管,手上提着灯笼,盈盈的火光照着前路,少女低头不语,衣袖上熏着的沉香若有若无。

  夜色漫漫,正是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两人踏在小路上,身边佳木隆郁,静谧无声。

  “三公主,把心思放开,也就无所谓纠缠与否。”少年突然开口,容色淡淡,白色的衣袍依旧不惹一丝尘埃。

  宁岚却忽然顿住脚,低头看着绣鞋,慢慢道:“阿倦今天在偏殿里也听到了二皇姐的话吧?”她浑身裹着郁重华的白色狐裘披风,只有漆黑的发散在纯白的毛皮上,微微歪了头,眸光闪烁如星。

  苏倦返身到她身侧,接过她手中的灯笼,又细密地替她拢了拢袖管,才道:“郁宁岚只是郁宁岚,是不是三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白衣少年眼里最后的一点星光悄然隐没在黑夜之间。

  宁岚的手依旧牵着他宽长的衣袖,指间轻捻,语调里带着稍稍的不安:“那么,如果我不是……阿倦会不会看不起我?”

  苏倦微凉的手指握住宁岚的手,将衣袖轻轻抽出。他在夜色之间轻笑,冷清的面容上浅浅带了暖色:“是谁曾对我说,没有谁比谁低贱的?”

  “不怯、不拘、不怒、不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手里的东西不会永远是你的。”他手指微收,目光倏地绽然四射,“比如地位,也比如这万里河山。”

  宁岚怔看他许久,才露出些许浅笑,重一颔首。

  苏倦长身拂袖转身,牵着少女温热的手心,遥遥向着观澜阁而去。

  身后,白色狐裘下那清秀的少女笑得如麝如兰,恍然似夜来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