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毓堪堪收住即将离弦之箭,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射而出,一掌拍在城墙之上,抽出腰间匕首,眨眼便砍杀了近身眼前的谢家军人。
身着黑色盔甲的少年提起了全部内力,朝着那方向怒吼道:“那里不是你的战场!给我回来!”他的声音只传了一瞬,就消弭在雨声与杀声之间。
四周的血肉横飞,哀鸣不断,疯狂的厮杀声、锣鼓声、射箭声,声声不绝于耳。楼毓只吼了那一声,便再无多余的时间去关注苏湛的状况,只是低咒一声,抽出另一把匕首,双手俱上,穿梭在血汗之间。
谢家军的人都有一种不要命的狠厉、叛乱,本就是不成仁便成义的事情,而洛淼的守军显然有要守护之人甚至是一家老小拖家带口尽在城中,他们要活着,要留下性命去见等待着他们的亲人。
杀性与血性之间,始终是杀性有着压倒性的胜利。
城墙上几乎是一片混乱,不消片刻,楼毓已杀得满手是血,眼帘鲜红一片,早已辨不清谁是谁,所有人只知道杀、杀、杀。
杀挡我之人,杀犯我之人!
而另一边,苏湛飞身直往谢蕴之处而去,手中的丰城剑青芒闪烁,犹如划开雨幕的雷电,劈头直斩而下。
谢蕴抬剑格挡,手腕一旋,就从苏湛剑下脱身而出。
苏湛向后退开一步,重重踏在马首之上,长剑顺势插下,眨眼间就贯穿了马首。
白马嘶鸣一声后,狂乱地踢着蹄子,谢蕴点足而起,一剑向苏湛划去,锐利的剑气生生将雨帘断开,喷薄而出。
苏湛闪身离开马上,单衣落在地上,手指抵在谢蕴的剑锋之上,运足内力,将谢蕴之剑迫开,衣袂刹那翩飞,翩然翻身而起的少年神色清冷,眼神里爆发起的杀意从未有过的凌厉。
早已从马上一跃而起的谢蕴,犹自带着满面的银色盔甲,唯有目光中捎带了隐约的挑衅与轻笑,趁了苏湛落足,慢慢开口道:“小王爷,久仰大名,幸会幸会。”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子生硬的沙哑,似是生锈的兵器,吱吱呀呀有种让人掐断的欲望。
“彼此彼此。”言语之间,苏湛又携剑而起,左手一执剑,赫然指着他眉心。
谢蕴霍然跻身上前,剑锋相抵。苏湛冷峻而认真的容颜在雨里愈加有种绝尘的味道,修长的手指一扣剑柄,剑尖一旋,从下刺出,谢蕴闪出一步,又晃回苏湛近身,无剑的一手并指握拳,朝着苏湛面门打出,堪堪从他脸颊侧边一擦而过,飞扬而起的散发滴下的,已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苏湛忽然矮身,一腿横扫出去,谢蕴跃起,却恰是漏过了苏湛眼里一闪而逝的精光,丰城剑如电般直斩而下,只听一声惨叫,刹那将谢蕴的足尖钉在地上。他右手倏地划过,冷光飞快一过,谢蕴喉咙间已是一条血红之线。
苏湛退后三步,目光冷凝,深青色袖管挥地一甩,胸口起伏着,极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谢蕴睁大的眼眸死死盯住他,最终,鲜红的血液从他喉间的伤口喷薄而出,洒了满地,又被雨冲走,只留下残破的身躯倒在地上。
苏湛注视他的眼神渐渐归于平静,转身提步便要走开,却又回身闪在谢蕴尸身面前,手在他脸上一抹,赫然一张人皮面具!
眸中冲天而起的狂澜闪烁着惊天动地的光芒,苏湛的手一寸寸收紧,心念电转之间,豁然开朗,然而却在这一刻,整颗心一点一点的冷却下去。
调虎离山。
谢蕴用七万大军做赌注,赔上了整个洛淼的守军,连带牵制住了北静王与端敬王。
深青色的衣袖早已被雨打湿,雨水顺着袖管一点点地往落,混杂成泥水,那样脏却又那样低。眼眸如星光,绽然闪烁在黑夜之间,森冷如刀芒,仿佛一瞬间,所有的湿热与焦虑烦闷都浸入心肺。
一向淡定的他,低头踉跄,一步走出,竟再没有力气多行进一步。
蓦然抬头的少年眼里是再也掩饰不住的惊恐,连昌!
谢家真正选择的道路,竟然是北上直取连昌!
退兵,必须退兵,迅速赶赴连昌救援。他心里最是清楚不过,连昌的守军,绝对抵挡不了谢家真正的主力大军。
回顾洛淼,清冷苍白的少年衣袂沾湿,发丝滴水,整个人惨白得惊人,没有一分一毫赢得战争的喜悦。
“楼毓!速战速决!”竭尽全力嘶吼的消瘦少年渐渐感觉到喉间的腥热,手上的剑沉如千钧,好似滚烫得握不住手。
他想隔着千军万马要楼毓立刻收手,却陡然惊觉那人距离自己的遥远。
高耸的城楼上,乌云连缀,惊天的大雷与瓢泼而下的暴雨将一切都冲抹得干净,就连脚下的血渍都消失无踪。
提气往城楼上冲的少年,不顾一切地厮杀着,没有任何的剑术,没有任何的思量,在最后的一刻里,他只有一个念头。
连昌。
皇都连昌危在旦夕!
当苏湛在洛淼生死一战之时,宁岚正坐在烛下,为郁浅誊抄着经书。
双目通红的少女,手酸得握不住笔,却依然一笔一画地认真书写着,唇齿之间默默流转着佛经的梵语:“如来无常。云何当知是无常耶。如佛所言。灭诸烦恼名为涅槃。犹如火灭悉无所有。灭诸烦恼亦复如是故名涅槃。云何如来为常住法不变易耶。如佛言曰。离诸有者乃名涅盘。是涅槃中无有诸有。……”
“人命之不息犹过于山水今日虽存而明日难知……”
郁浅的身体急剧衰弱下去,前些日子,尚能听了她读的折子而吩咐郁重华做出决策,现在竟连话都已说不清楚,一整日内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
谢黎说持盈爱念佛经,郁浅常听她低吟浅唱之后才可入睡。宁岚就寻了佛经来,亲笔誊抄后,虔诚地一字一句念给郁浅听。
宁岚的声音略高,清越而干净,然持盈的声线却偏低,沉静之中捎带沙哑,念来极是平心静气。
靠在床前念着佛经的少女,内心疲倦焦虑的感情混杂在一起,时常不知不觉地睡过去,又蓦然惊醒,慌乱地抓紧郁浅昏迷中犹自握拳的手。
郁重华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各地的战事已让他自顾不暇,更不用说各种天灾的相继来袭,今日一地上报旱灾,明日另一地又上报虫灾,政事堆积在一起,忙得焦头烂额。
谢黎却显得格外平静与从容,着装一日更比一日清艳,从开始的妆花缎到如今的天青水云纱,昔日英姿飒爽的皇后,面对重病沉疴的皇帝,也只能如此哀而不伤、悲而不发。
“阿盈。”微微睁开眼的皇帝低声呼唤,眼前却一片涣散。
怔了一瞬,宁岚便搁下笔坐回床前,轻掖被角,低声温言道:“父皇?”
“阿盈……”慢慢伸出手去够宁岚脸颊的郁浅继续轻轻唤着那个名字。
“应他吧。”谢黎看着宁岚,目光沉沉,隐有悲悯之色,凄凄似霜雪。
犹豫着的宁岚仍是怯怯,只回握着郁浅的手,迟迟不敢应声。
郁浅的眼里乍然出现了惊人的光彩,瞳中照出宁岚清秀的脸庞,沧桑的面容在这一刻充盈了惆怅而凄惶的神色。
“阿盈阿盈,你是来接我了吗?”郁浅含笑,眉目之间尽是温柔之色。
宁岚被他那句话蓦然惊住,顿在当场,答不出话语。泪眼倏地红了,脆弱的少女转瞬回首面向谢黎:“母后,母后,父皇这是怎么了?”语音带了哽咽之声,焦急惶恐渐渐透了出来。
谢黎慢慢站起,俯身看着自己的丈夫,浅浅一笑道,“皇上,您还记得臣妾吗?”
郁浅的目光移到了她身上,眸色流转之余,喟叹之声已脱口而出:“阿黎……”
一瞬间泪眼蒙眬,谢黎颔首:“是。”
“朕还记得。”郁浅缓缓开口,话语迟钝中带着厚重的力量,“你那时候的样子。”低沉着咳嗽地男子目光里满是回忆的苦涩与温软。
谢黎与郁浅的很多次见面,是在顾家。
那时候,名满天下的少年才子西辞亦在一侧,与持盈并肩坐着,正绘着少女姣好的笑颜。
谢家与顾家是故交,谢黎掀帘,风风火火地进门之时,郁浅恰在门口看着西辞与持盈作画。
那时候的西辞,已病得极重,然而依旧是满眼温和地凝视着面前清冷的少女,持盈从未有过这样温顺的时刻,安静地坐在一边,发辫盘起,只留了两缕落在胸前,绣花的蓝裙衬出白皙纤长的手指,手上握着一卷书,慢慢看着。
郁浅与谢黎眼神相撞的瞬间,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出了别样的深远与锋锐。
那一年,那一眼,谢黎一心眷恋着清俊的少年西辞,郁浅宠溺着自己冷漠孤僻的九妹持盈。
只是如今,两人已是执掌大权的帝后,而后来的后来,一个缠绵病榻,一个身处夹缝。
“时间过得真快。”郁浅如是感慨,执起谢黎不再细嫩的手,“重华都长得这样大了。”
谢黎眼圈倏地红了,反是轻道:“皇上……”
方才神思恍惚的帝王最终清醒起来,面向持盈留下的女孩笑道:“宁儿,这个时候你还在,朕很欣慰。”
宁岚抓着他的手摇头道:“父皇,只要您能好起来,宁儿就算在这里留一辈子也是愿意的。”
郁浅笑:“又是孩子话。”弥留中的皇帝又问,“洛淼那里,打起来了?”
“是。”宁岚答,“不过北静王,已经守住了。”终于有一点可以欢喜的事情可说的少女眼里慢慢染出雀跃的神光,“父皇,我们一定会赢的。”
郁浅目光里瞬间光芒万丈:“郁家的天下,谁都夺不走。”
不知所措看着自己的手被郁浅越握越紧,宁岚只怔怔看着他,那种震慑惊人的目光才真正焕发了郁浅身为帝王的魄力。
“但是,宁岚,你要记住。”他继续说着,神情刹那变得果决而凌厉,“一定要勇敢坚强地活下去,哪怕是再苦再痛,都要活着。”
“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可能。”
不知何时警醒了眼神的少女没有犹豫地重重点了点头:“好。”抿紧的嘴唇与认真的眼神,酷似当年站在长生殿前坚定执着的清冷少女。
“持盈。”他温柔地唤。
他仿佛透过时光的另一端,又一次看见了她的影子,穿行在朱红的宫墙下,神情倨傲而冷静。
郁浅慢慢从唇角泛出沉静而温和的微笑,好似依旧是昔年牵着妹妹放风筝的少年。深青色的长衫,修长的手指,模糊了的纸糊风筝……来来回回在他脑海里播放着,似乎永远不会褪色一般。
低垂着头,握住匕首滴出鲜血在纸上绘画的少年西辞。
抱着清瘦少年哭得声嘶力竭的少女持盈。
站立在门口,昏黄日光熏染了背影的皇后谢黎。
“皇上!”谢黎蓦然跪下,死咬住的嘴唇沁出了血滴,触目惊心。
宁岚的手陡然被重重松开,打在床沿上,生疼生疼的。慢慢跪坐在地的少女怔忡了神情,手指一点一点的变得冰冷而颤抖,青裙散落在地上铺开,黑发垂下,遮住了她的表情。
“父皇……”声音抖动着的少女用手掩住唇,眼泪渐渐流下,“父皇……”
室外的内侍瞬间打翻了水盆,惊慌而嘈杂的声音一路传出。不知过了多久,跪坐在冰冷地面上的宁岚才被一双温暖的手抱在怀里。
“宁儿。”郁重华着人将她扶到榻上,又握着她冰凉的手,厉声道,“快拿暖炉来。”
“这……”内侍为难,“这么热的天,去哪里找暖炉。”
郁重华目光一扫,那人即刻噤声,默默退了下去。
“咣当”又是一声,内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来了,脚边碎裂的花瓶都视之不见。
“殿殿殿下……”几乎是颤抖着,“连昌城的人,全都反了!”
郁重华深郁的目光陡然惊起波澜,指关节一紧,起身道:“传令,内廷护卫戒备,皇城守军按各自管辖区域反击。”
“等一下。”谢黎慢慢抬首,目光里隐约带了杀气,“传本宫懿旨,请御林军务必不择手段守住宫门!”
内侍领命而下,郁重华与谢黎相视一眼,谢黎当即颔首道:“我去看看阿绎。”握起床边挂着的配剑,被迫从悲伤中走出来的皇后肃穆着容颜,拂袖而去。
郁重华愈加抱紧了怀里温热的少女,宁岚泪珠尚未流断,只呆呆怔怔,就连目光都没有焦点。瘦小的少女窝在兄长怀中,犹如受伤的小猫。
“宁儿。”郁重华加重了力道,轻轻亲吻她的鬓发,“一定要平安啊。”少年温柔的眉眼有着水一样的清润,却再也掩盖不住其中蕴涵着的忧伤与无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