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殿的清香早已散去,因为谢黎居于嘉禾宫已久,宫女零散,器物上的灰尘亦已薄薄一层。
谢黎入殿后便往后院去,谢绎被囚禁在后院,郁浅曾派人专门看守,只是随着他的重病,对谢绎的看管也越来越松懈。
推门而入的时候,谢绎正立在桌前,提笔书写着什么。
峨冠博带,长袖飘然,正是翩翩俊雅少年。
身体已好了大半,清瘦的少年面对着自己的姑母,浅浅微笑:“娘娘,如何有空来探视臣下?”
谢黎长剑握在手里,眉目飒然生风,直道:“阿绎,不要辜负了本宫的信任。”
谢绎慢慢柔和了神情,淡道:“娘娘,臣下以为,娘娘知道臣下是什么样的人。”
谢黎目光锐利如剑,失去丈夫的伤痛让她彻底斩断了心里所有的柔软与怯懦。
大晋的皇后横剑一指,渐道:“即便如此,你也必须为你兄长和父亲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伸手将谢黎的剑轻轻拨开,谢绎笑容波澜不惊:“娘娘也是谢家的人。”他笑,“恕臣下不敬,恐怕,最没有资格说那句话的人,是娘娘吧?”
谢黎神色一凛,眼里深沉的黑色越发浓厚。
“谢家已经有了一个家族的叛徒。”谢绎的手指慢慢轻叩着桌面,温润清雅的脸庞满是清浅的微笑,“为什么不能再有一个呢?”
谢黎忽然悲哀地笑了,盯住少年平静的黑眸,一字一句地道:“谢家人说谎的时候,手指都会做这样的动作。”抓紧少年纤细的手掌,谢黎惨淡一笑,“皇上膳食里的毒是你下的吧?”
谢绎的神色没有任何的改变,淡定自如,微笑抿唇,任由谢黎扣住自己的手腕,云淡风轻地道:“是。”
亲眼看着长大的谦谦少年,竟有着如此深的城府。
“三公主,还是个孩子呢。”少年文雅地笑着,看着越握越紧的谢黎,目色陡然一空,望向不知踪迹的云层,“娘娘好奇我是怎么做到的吗?”
谢黎手上一震,眼里腾出惊人的怒意:“你……居然连宁儿都可以利用。”甩开手,再度执剑的女子内心充盈着悲愤而苍凉的情绪。
“那毒,本就是下在三公主的指甲缝里的。”谢绎安然一笑,一瞬间,悲悯、淡漠、温柔,所有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凝聚出瞳孔里幽深的黑色。
谢黎几乎是怒极,抬手就是一掌:“枉费宁岚一片诚心待你,同你学琵琶,与你解闷。谢绎,你的心肠都是铁石做的吗?”
抚摸着侧颊上火辣的红印,谢绎慢慢笑了,笑得那样惊心动魄,好似下一秒就会失去理智一般。
“娘娘,您的心,不也是铁石做的吗?”谢绎一针见血。
谢黎倒退一步,煞白了脸色,手指一寸寸地收紧,满地的华贵与权势,仿佛都填满不了她内心的恐惧与空虚。
“娘娘!”门外撞了进来,内侍哆嗦着道,“谢家军已到城下了!”
谢黎霍然转身,望着谢绎怒极反笑道:“好个声东击西。谢家真是越来越长进了!”
谢绎被她掌风扫过,退后跌坐在木椅上,伸手擦去唇角留下的血渍,冷眼看着那如风一样席卷而去的女子。
谢家的人,天生冷情。
嘉禾殿。
郁重华接到内侍传来的消息之后,火速出宫,直上城楼监战。郁姚岚得知此讯后,带着郁楚岚急速赶到了嘉禾殿。
郁楚岚虽任性,却是识得场面之人。
绞紧了衣袖,明艳泼辣的少女蓄了满眼的泪水,硬生生忍在了眼眶里。
“长姐。”宁岚哽咽着抱住面前温柔亲切的清河长公主,“长姐……”
郁姚岚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目光渐渐变得坚定而平和。华服盛装的清河长公主抬起头,仰望高空,干净得没有一片云彩,然而风飘拂在脸上,却轻柔得让人想要流泪。
“没有事的。”她低下头,看着两个年轻的妹妹,笑容如春风一样绽开,“我们都会没事的。”
宁岚一直都记得这一刻,她骄傲而坚强的长姐迎风微笑,那光洁的额头与紧抿住的红唇,还有被风拂起的衣摆,构筑出一个女子微薄而决绝的力量。
放开牵着妹妹们的手,郁姚岚命人拿来火把与木柴,越多越好。
眼神清冽的女子,于困厄里变得格外清醒而沉静。
木柴堆满了嘉禾殿,不多一会儿就已围得密密麻麻。
俯身点燃木柴的长公主神色苍凉,用遥远的目光凝望着父亲最后的身影。火焰蓦然蹿上木柴,蔓延上四周的檐角,如飞龙,吞云吐雾而上,缠绕在殿梁之上。
“长姐……”宁岚蓦然惊醒,想要伸手去够她的衣袖。
“别去。”郁楚岚伸手拦在她面前,贝齿紧咬,娇艳怒放的少女旋舞的裙摆犹如火焰般的颜色,更加刺痛了宁岚的眼睛。
郁姚岚静静走下台阶,手上的火把已然扔进嘉禾殿。衣袂飞扬,飘带风舞,莲步踏下台阶的女子笑如桃花盛开。
“与其面临着城破被辱的困顿,我宁可让父皇就此灰飞烟灭。”清河长公主注视着自己清秀苍白的幼妹。
身后的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整个天空。火势攀风而上,就连远处都可闻得焦味,噼里啪啦的炸响在耳侧不断轰响。
宁岚终究没有忍住满眶的泪水,汩汩沾了满面。
用衣袖擦拭着脸庞的少女泪眼模糊,第一次有一种钻心的疼痛贯穿了心胸。那是比苏倦离开还要可怕的哀痛,是比自身的死亡更加恐怖的悲绝。
嘉禾宫,历代帝王安寝之所,被郁姚岚付之一炬,烧得整个连昌城都为之震动。
谢黎一身红衣飞扬,立在郁重华身边,回首看到嘉禾宫方向的火光,她亦动容。
郁重华却忽然笑了,目光悠远地投向城外行进而来的大军,苦涩一笑:“这样也好。”
长风过耳,穿着紫金色长袍,佩有玉冠的俊美太子,低头凝视着连昌之外的混沌山河,绵延万里,秀丽无边。
然而战火蔓延,点燃了一处又一处的烽火。
面向自己的母亲,郁重华静笑,只扶住她的肩膀,看到她坚毅的侧颊与熟悉的眼眸。
纵使身为谢家人,身体里流动着谢家的血脉,但在他心中,那是他的母亲,那是为了郁家江山站起来反抗自己家族的坚强女子。
谢黎的长剑插在前方的石缝之间,英姿飒爽的皇后高昂了头颅,迎视前方,即使,她已清楚地看到,当先的战马上,是与她最亲近不过的兄长——谢琛。
“阿黎。”远处奔马上的阴冷男子倏地开口,带着仅有温度与怀念,轻轻念着这样一个名字。
一时间,骑着马欢快地纵横在陌上的明媚少女穿梭在记忆的长河里,然后用十多年的光阴,蜕变成了大晋华贵尊崇的皇后。
我曾想要把一切的美好呈献在你眼前,然而最后,却是我,毁灭了你所有的幸福。
勾着尾指许诺要一直相互依存的兄妹,最终天涯海角。
风里的叹息之声背后,纠缠了贵族门阀里的爱恨情仇。
阿黎,我们还是逃不过。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大凡能在晋朝领兵的将军、副将都只身在外,一面被困在洛淼,一面又要守着江都,还有南宁那里的混战,此刻短短几日之间,根本就不可能有援军到达。
皇帝病故,太子执政。将门世家出身的皇后却站在风口浪尖之上,领兵出战。
观望着形势的谢黎吩咐下去,用两根大木抵住偏门,大门却是派了数目可观的士兵看守。
猎猎风云之下,红衣燃烧如火焰的女子,英姿果决一如当年,没有想到的是,时隔多年之后,昔日被父亲抱着坐在战马上的孩子,有朝一日也会自己站在这里,指挥着攸关一个国家生死的战争。
谢琛的大军已到城下,用的是传统的阵式,两翼夹抄,先锋以城门为突击。
连昌的守兵并不多,御林军也不过是在泱泱国民中选出的精英而已。既是精英,数目就不多,昔日用来守卫皇宫各门也绰绰有余,可一旦面对大举进攻的军队,便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谢黎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对于连昌而言,只要守住城门,任谢家大军再如何凶猛,城内必定能保。
攻城的开始,毫无悬念,谢黎紧锁了黛眉,看谢琛坐于战马之上,镇定自若地指挥战斗。
从南宁谢家出身的谢黎很清楚,将门世家的名号,谢家绝不是白叫的。无论操练的强度还是骑射的训练量,都不是连昌的御林军可与之相提并论的。
箭如林飞射,城下风声怒号,杀声震天。
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令人犹如置身风林云海,指尖是止不住的战栗与颤抖。
谢琛从小就拥有这样的能力,在沙场之上,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唯我独尊的男子傲视群雄。习惯了仰望着兄长的谢黎直到如今,依然会为他冷厉的神色所威慑。
谢家军已开始了城门的撞击,“咚”“咚”“咚”……
每一声都仿佛敲击在心上,生生的疼痛。
抿紧了唇的女子断然道:“弓箭手防卫在城楼,其余人跟本宫下去。”拂袖而去,大红的衣袖飞扬而起,犹如乍然盛开的鲜红曼佗罗花,带着沉重的死亡气息与最后的希望之光。
翻身上马,谢黎一声长喝,执剑在手,身后跟了数百名御林军,静候在城门之后。
又是接连不断的撞击之声,每一声之后,都是愈加撕裂的重响。谢黎手上的剑越握越紧,一直到最后咬得嘴唇惨白。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刹那,又或许是长久的沉默,城门霍然洞开。
木柱顺势一路开道,直往谢黎的方向冲来。
“上。”谢黎夹马一打,身后的御林军飞马冲出,挡着横冲直撞的木柱。
趁着混乱之场面,谢黎一矮身,从人缝间直冲出去。
城外是血肉横飞的混战,双方砍杀不断,早已分不清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
谢黎纵马而出,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提剑就砍。龙蛇飞舞之余,鲜血溅上了面颊,衬着她大红的广袖飞扬,犹如临风归来的天女,一路踏血而来,清冽的眼神从未有过的坚定。
“铛”地一声,长剑从胸前一横,红衣散发的女子挡下力道极沉的一剑。
冰寒之气扑面而来,冷凝了目光,谢黎用剑在身前划了个圆弧,微喘着气,轻轻唤了一声:“大哥。”
谢琛沉郁的眼看着她,周身的森冷之意未退,只是缓缓用手握紧了刀,刀锋上微芒闪烁,一时亮极如星。
纤长白皙的手指拭去脸颊上的血滴,她的眼里有些许融化的痕迹,慢慢将剑横握在胸前,平静了目光,一抬头,就是粲然一笑:“大哥,收手吧。”
谢琛注目良久,才沙哑地道:“不可能。”那男子肩上豹皮的披风猎猎而起,魁梧的身体伫在马上,手上名刀昆吾,玉色正青,以龙蚓鸟鱼为文,着帝王受命之符,凛然威势也赫然在前。
“阿黎,你若肯放弃。”他抚过手中昆吾刀,定定道,“大哥定让你名正言顺继太后之位,于后宫平平安安过一生。”
谢黎眼里轻光一撩,唇齿间纵声而笑,笑罢才冷道:“将门虎女,焉可临阵脱逃?”迎风笑得苦涩的皇后终是喟叹,“早知今日,谢家,又何必送我来连昌。”
南宁谢家。
当年背井离乡荣登皇后宝座的少女,在离开之际,又怀有怎么样凄楚的心思?她眷恋她的家族,她爱她的西辞,正如郁浅疼爱他病弱的十二皇妹青杞、暗自倾慕他冷清的持盈。
当初,任性跳脱的谢大小姐亦是昂头苦争,却被家主一句“将门虎女,焉可临阵脱逃?”给驳了回去。
正如她父亲所说的那样,站在那里,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就已然身不由己。
父亲死后,她没能赶上葬礼,却为了那句话,强忍着眼泪。
与家族相距了十多年,不曾返乡探亲,南宁的山水故土,她魂牵梦萦,然而也是那句话,她生生断了自己的念想。
慢慢浮现出冷清之色的女子,面对自家兄长,骄傲一笑:“我是大晋的皇后,我不为自己战,不为谢家战,我只为大晋而战。”
谢琛默不作声,只双手握上刀柄,渐道:“那么让我看看,这么些年来,你究竟长进了多少。”
飞身上前的女子一提缰绳,刀光剑影之间,强撑出一口气,去抵挡兄长凌乱却飞快的刀法。
银剑生辉之际,恰也是昆吾刀光芒万丈之时。
快如闪电的交锋,刀剑的背面却清清楚楚映照出实力的差距,与兄妹之间凝聚的表情。
几个来回之后,坚韧的女子鬓发散乱,气喘吁吁,红衣上已不知是汗是血,握剑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着。
“阿黎。”谢琛缓缓笑着,隐约透出残酷以及渺茫的悲凉,“我不能让你就这样回去,走到这一步,我,甚至谢家,都无路可退了。”
默然无声的女子又是提了真气,不管不顾地剑斩而下。剑之轻灵,必须胜在内力强实,而刀之稳重,也需要强大的力量源泉。
谢黎多年未曾练剑,此时也是为了连昌而拼死奋战。她战得艰辛,几次都堪堪从谢琛刀锋下避过,然而了解兄长的她,也很清楚,谢琛根本就未出全力。对于她,就如同逗弄着幼年的眷养的小猫那样,一点一点地挑出她的怒气,自己却毫不费力地闪避着她的还击,如臻无人之境。
就在谢黎的怒意终于被他如愿挑起之时,连昌城内反是爆出了高昂的嘶吼之声,震如雷霆,令人闻之胆战心惊。
嘶吼声之后,是比原先更为壮观的大火直上云霄,满天如霞色一般的烈焰,浓烈的烟雾缭绕在皇宫四周。
砍杀声似近似远,时有时无,然而那血腥之味越来越浓厚,胃里翻滚出的难过,心里陡然荡空的感觉,全都在一瞬间,汹涌而来,如那澎湃的潮水,转眼淹没过顶,窒息之感与挣扎的徒劳,如同藤蔓一样纠缠住她。
谢黎霍然回首,目光却在刹那冷如死灰。
城楼上高高飘扬的旗子上已成了“谢”字,皇宫上空如火烧云一般的惨烈景象惊心动魄,尖叫声、哭泣声、厮杀声……在城内此起彼伏。
浓烟滚滚而上之时,谢黎蓦然低头,胸口的剧痛迫使她终于流下泪水来。
她清楚地看到,尖锐的刀锋在胸口泛着冷凝的光芒,汹涌而出的鲜血浸染了原本就妖艳的红衣,一点一滴,开始落在地上,晕出血红的印记。
好似她多年前那样,披着大红的嫁衣,坐上远方赶来的迎亲马车,凤冠霞带,在和风里定格成一幅姣好而喜庆的画面。
又想起那一年的夏天,燥热而低闷,拨弹着琵琶的少女一边旋步起舞,一边笑容粲粲,犹如波澜一般翩飞的裙摆似是盛开的花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