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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生如飞蓬(1)


  翌日清晨。

  天微亮,晨露熹微,宁岚就让止柔为自己打点好了一切,匆匆往皇后所居的凝香殿而去。

  临走至一半,便听遥远琴声破空而出,如青天凤啸,高昂激烈,又恰似铮铮踏马,石破惊天,几个高音之后,是缓如清泉的跳音,潺潺而动,似清风拂面,近若彼身,又似云层熏染,高不可攀。续下的,是悠远的长调,绵延一路,犹如高山流水,挑拨琴弦之间,轻抹慢捻,飞雪连天之景仿若忽现眼前,琴音落九天,缠绕于耳侧,绵绵不绝。

  宁岚抬首回望,迎风而立,藏青色的宫装微微扬起,白皙如玉的面上逐渐浮现出笑意,一双眸一弯眉,尽皆舒展开来。

  “三公主。”止柔低眉,“若是请安,还是尽快去凝香殿吧。”

  宁岚敛了笑容,轻应一声,加快了脚步,身后琴音缭绕,高飞冲天,宛如流云。

  凝香殿内的沉香终年燃烧,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里都若有若无地含着香气。宁岚踏进殿之时,一旁的女官领了众侍女齐声行礼,宁岚一声“平身”后,便向殿内走去。

  “三公主。”女官开口,俯首道,“三公主请止步,傅婕妤在内,娘娘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宁岚顿足,敛衽坐于一旁的榻上,微微笑道:“那便等婕妤出来吧。”傅婕妤,昔日与谢贵妃交好,宁岚为贵妃之女,与傅婕妤颇是亲近,傅婕妤无子无女,待宁岚亦是亲厚有加。

  止柔备了茶水奉上,宁岚呷着热茶,双手捧着紫砂杯,靠着软垫渐渐出神。

  “胡闹!你们怎么……怎么就没有考虑过宁儿的心情?”

  室内传来怒喝,尖锐得仿佛要刺破耳膜,宁岚霍然惊醒,起身目视着声音来处。

  那是傅婕妤的声音。

  “若是……怎么会……持盈……”皇后的声音较轻,宁岚听不分明。

  想靠得再近一些,足下裙摆却是一绊,踉跄之下,宁岚手中的紫砂杯倏地摔了出去,清脆的声响一时震呆了屋里屋外。

  指尖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珠汩汩不断地涌出,转眼就滴在了藏青色的袖管上,染了大片的红色花纹,触目惊心。

  止柔急道:“三公主,您的手。”她忙唤人送来帕子与伤药,宁岚却呆呆站着,恍若未闻。

  “是宁儿么?”屋内良久沉寂之后,皇后谢黎终是轻声开口,“进来吧。”

  宁岚拂开止柔的手,低声道:“不用包扎了,回观澜阁将阿倦叫来。”语气顿了一顿,年轻的公主稍一偏首,眼里的迷茫一闪而逝,“就说,我害怕。”

  转身而去的少女凝聚起自己所有的勇气,推门而入,刹那扑面而来的浓郁沉香之气,让她终于有一种感觉,这并不是母女之间的玩笑,而是真正到了解决大事之时。

  抬首,平日疼爱自己的两位长辈高坐远处,华服盛装,胭脂熏染,明艳高贵不可方物。

  宁岚一步步走近,长拜而下:“儿臣给母后、婕妤请安。”

  “起来吧。”傅婕妤亲身扶她起来,方才惊怒之意尚未完全褪去,眉眼间已尽是爱怜之情,“三公主便坐在臣妾身侧吧。”

  宁岚安静坐下,等着谢黎开口。

  一声喟叹之后,谢黎终于道:“方才我们说的,你都听到了?”

  “未曾听全。”宁岚乖巧地回答,“只听得了婕妤那一句。”

  两个长辈对视一眼,傅婕妤伸手抚了她的长发,叹道:“娘娘,您还不愿意告诉她吗?”转首面向皇后,“即便对已经病故的贵妃娘娘不公,但任何一个孩子,都有获知自己父母是谁的权利,娘娘,事实是瞒不住的。”

  “连楚楚都听闻的风言风语,您真的想让它成为惊扰宫廷平静的滔天巨浪吗?”

  谢黎的神情平静而坦然,只目光灼灼面对着宁岚,平声问道:“宁儿,母后给你选择的机会,听或不听,都是一念之差。”语气转柔,“但母后保证,无论哪一种选择,往后后宫之人对你的态度绝不会改变,母后也是,婕妤也是,就算是你父皇对你的疼爱之情,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宁岚低眉沉思许久,才敛衣一跪道:“母后,儿臣愿知一切始末。”

  傅婕妤扶她起来,注意到她衣袖上大片的血渍,忙拿来了药箱要包扎,宁岚轻轻一摆手:“婕妤,我回阁包扎就可以了。”

  傅婕妤又是一叹,才罢了手。宁岚性格执拗,她决定的事,也非一般人可以改变。

  谢黎缓缓开口:“宁儿,你确不是谢贵妃所出,可也不是什么低贱身份。”

  宁岚一瞬间摒住了呼吸。

  “你乃先帝第九公主郁持盈之女。”谢黎的语气低沉而柔缓,“持盈她……大晋亏欠她良多。”

  宁岚一瞬间泪水盈满眉睫。

  郁持盈,她曾在史册里读过这个名字,也听年长的姑姑嬷嬷们提过。那是一个极其冷傲自负的女子,曾一手协助郁浅登上帝位,剿灭当时的贵族顾家,又亲自制定下边疆开拓之计,开创了晋朝流血征战的史诗,最后却远嫁和番,消失在文人的口诛笔伐中。

  那个传奇一样的公主,是她的母亲?

  原本记刻在传记里的名字,此刻读来显得那样的亲切而熟悉,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地涨满心房,翻滚出温暖的热流。

  “持盈远去和亲,不到三年就传出怀有身孕。”谢黎一字一字地叙述着,“她传书皇上,要皇上保得她唯一的女儿平安。持盈难产而亡,皇上以贵妃生出的死婴,不露痕迹地换回了你,接回你的第二年,他就挥军而下,剿灭了和番。”

  宁岚抿紧了嘴唇,低垂下头,模糊不清地问道:“母亲她是……早就想好了的?”早就想好,要杀掉她的父亲吗?

  浑身战栗的少女克制不住从内心深处涌起的恐惧与寒冷。

  “是。”谢黎果断而干净地回答。

  无情狠辣到如斯地步,连自己枕边之人亦毫不顾全,只轻轻一笔,就抹去了一个民族的存在。

  站在大晋的风口浪尖,旌旗猎猎之下,居然始终都有这样一个女子,伴随着所有的血雨腥风,运筹帷幄,指点江山。

  谢黎合眸,阿盈阿盈,你的女儿她真正在如你所期望的那样安顺成长,她美好、天真,没有经历过任何你幼年时经历的伤痛和怨恨。

  谢黎再度睁开眼,她看得到宁岚眼里明亮的瞳光,看得到她转瞬挺起的脊梁,那身体虽稚嫩干净,却有着如母亲一样的韧性。

  阿盈,宁岚比你幸运太多,当年从冷宫里艰难爬出的你,要走到巅峰的地位,其间的艰难苦恨,恐怕也只有那些早已年华老去之人才会记得。

  谢黎抚着宁岚娇嫩的脸庞,笑容果决:“宁儿,你既是持盈的女儿,就要同你母亲一般,无论任何时候都挺直了脊梁,决不低头。”

  宁岚含混不清地唤了声:“母后。”却抑制不了自己内心情绪的涌动。

  不能哭,绝不能哭。

  宁岚衣袖上的血渍越化越大,胸口藏青色的单衣也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傅婕妤忙向皇后道:“娘娘,还是让三公主回去平复一下心情吧,那伤口……”

  宁岚抬手,眼睛忍泪忍得通红,坚决道:“儿臣回阁包扎便可。”

  谢黎喟叹之后,也只得放她回观澜阁。

  宁岚匆匆走出殿门,站在大门之前,思潮澎湃,她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世会是如此。

  往日里欢声笑语的少女陡然惊觉,自己十四年的人生,其实并未真正学到什么。笑语嫣然,学词唱曲,抚琴吹箫,如此惬意而放纵。与母亲的年代相比,仿佛自己隔得太远太久,甚至无法体会出每一字每一句里所包含的血腥与艰难。

  喉咙中有什么想要破出,却又说不出口,年轻的公主第一次感到这样迷茫而胆怯。

  一直到目光落在遥远处的那袭白衣上,宁岚才控制不住情绪地流下泪来。迷惘、担心、惆怅、痛苦一瞬间夹杂在一起,全部化作泪水从眼角滑落。

  “阿倦。”少女清哑的声音轻唤,带着哭腔。

  白衣的少年在面前站定,眸里神光静好,只安然注视着她,纤长的手指拂去泪珠,轻轻道:“三公主。”

  “我不要听。”少女跺脚,仿佛是被“三公主”三字激起了心底最深层的惊惧,然而那些复杂的情感却最终沦为一腔无名的恼恨的怒火倾泻而出。

  “三公主,你……”

  “我说了不要叫我三公主!”宁岚霍然抬首,带着满面的泪水与红肿的眼睛,哭喊,“我不是什么三公主!不是!”

  微凉的手贴上少女滚烫的额头,少年清越的嗓音带着抚平一切伤痛的神奇力量:“你又忘了我说过的话了?”

  手上的血流在白衣上,宛如刺出的寒夜红梅,渐渐怒放。

  极难微笑的白衣少年却最终从唇角慢慢绽出一丝安抚的笑意,清冷的面容好似瞬间有了惊人的魄力,一手揽住恸哭着的少女,一手依旧贴在她额头。

  口中低吟出那个温婉而宁静的词语。

  “宁岚。”

  “不怯、不拘、不怒、不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苏倦扶着枕在他肩上无声恸哭的少女,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你只是你,如此而已。”

  红日跃出大地,照耀了满身,清俊的少年微微仰起头,迎向阳光,眼眸稍眯起。

  怀里藏青色衣衫的女孩哭得双眼鼻尖通红,纤细的手指牵着他的衣角,眉目尚未长开,只靠着身侧的少年,眼神里渐渐有了坚韧而执着的神采。

  待回了观澜阁包扎完伤口,宁岚便一溜烟地爬上床抓过锦被盖在脸上闷声道:“我想再睡一会儿。”

  苏倦知她心情变化,此刻喜怒无常也是人之常情,便收拾了东西,翩然而去。

  宁岚迷迷糊糊地睡去,再度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

  一睁眼,入目的就是郁重华优雅而柔和的侧颊,浅金色的宽袍,袖口系了银线,华而不妖。

  “太子哥哥。”刚睡醒的少女嘟囔出模糊的字词,从被中探出半个头来,眼眸眨了眨,迟疑道,“太子哥哥?”

  郁重华低首,只看到半张清秀的脸庞,露出的双眼红肿稍稍褪去,漆黑的发散在四周,犹如海藻。

  “醒了?”郁重华手中持一折扇,轻敲宁岚的额头,“醒了就起来用膳。”

  感觉到饥饿,精神又饱满些许,宁岚慢慢坐起,在原有的藏青衣衫外又罩了件纱织披肩,才不紧不慢地挪到了桌前。

  摆了长长一桌的山珍海味,让她有了稍稍的腻烦,怎么也振不起食欲。

  郁重华坐在一旁,浅笑道:“怎么不吃了?都是你爱吃的菜。”说罢便是挽袖伸手,亲自为宁岚剥了虾递到她嘴边,看她蹙眉咽下后才舒开眉,用帕子轻拭了手指,慢慢道,“过几日便是你十四岁生辰,我向父皇母后请了旨,带你去芸池散散心如何?”

  宁岚到底是孩子心性,闻言眸光微亮,愁容登时去了一半:“璟姐姐去吗?”

  “她是太子妃,自然要随同前往,和我们一并走的,还有八弟。”郁重华耐心地答她,毫不吝啬笑容,如玉温润的脸上有着神一样的柔光,“连过去和你见了面就吵的司南都会去。”想了想,又补充道,“庞诜和宁舜也会来。”

  太子妃司璟及其妹司南,连昌六大贵族中年轻一辈的庞诜和宁舜,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才貌皆是上等,佳名外扬,满城荣耀。

  而八王郁重光,则是与郁重华不同的人物,一身清辉,冷僻深沉,也是郁浅所有儿子中极为倚仗的一个。

  “你若欢喜,也可带着苏倦。”

  宁岚放下碗筷,没有一丝犹豫地道:“那是自然,阿倦定是要去的。”

  郁重华的目光闪了一瞬,浮起的幽暗转眼便又沉坠下去,只复又拿了帕子去拭宁岚的唇角,一脸宠溺:“真是个孩子。”

  长身玉立,年轻的太子眼里神光静默,几经换转,才道:“东宫的事务还未了结,我不过来瞧瞧你,这就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