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苏倦又被郁重华遣人叫走,宁岚只得同苏倦说好,清晨在宫门前的长道上等他。
立在道前的少女,两边被朱红色的高墙夹着,抬首望天,也只能看到一条细细长长的湛蓝。她蓦然觉得岁月模糊,时光白驹过隙,当年与苏倦在漫天的桃花中相逢,清歌轻笑,恍然如梦,而今风雨飘零,家国天下岌岌可危。偌大的一个皇宫,现在已近一座空城。
身后脚步声渐渐清晰,宁岚回首。
熟悉的白衣,惯常的姿态,抱琴而来的少年清瘦依旧。
微微浅笑:“阿倦你来啦?我都等了好一会儿了。”语气一如她过去撒娇时的口吻,亲近而微妙。
苏倦清冷的容颜上缓缓绽出一丝笑,如春风过耳。他眼眸本就漆黑深沉,如今一笑起来,双眉舒展,更现沉静而幽远,他笑道:“我知道。”
因为他知道,所以宁可让她多等一刻,那样,他或许可以记得她久一点,记得更深刻与清楚一点。
两人一时静默下去,相对立着,犹如细笔勾勒出的工笔画,神容静好,时光凝滞。
“这么安静,反倒不像宁岚了。”苏倦伸手牵住她略显纤小的手,转身道:“送我到宫门外吧。”
宁岚轻弯唇角,笑道:“母后不许我出宫,也只能送到那里了。”随即嫣然一笑,“若是可以,真希望能和阿倦一起走。”
苏倦噙了一丝笑,道:“你若是真随我走了,只怕是要吃苦的。”
“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宁岚展颜而笑,“只要有阿倦在,我什么都不怕。”
苏倦笑而不语,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微微一紧。
宁岚伸手抓着他的袖管,认真道:“若你在外面过得不好,一定要回来找我。”信誓旦旦的少女,口中的言辞依然充斥着孩子气,“我从不在意,你的任何姿态。”
荣耀也罢,落魄也罢,无论到了哪里,苏倦始终是苏倦,在她的心里,不会动摇,不会模糊。
苏倦翩然一笑,一指点了她的眉心,道:“小看我了。”
宁岚闻言笑道:“其实,我更希望你过得不好。”她渐渐松开手,“宫门到了。”
苏倦突然低头解下她腰间谢绎送的白玉箫,收进手里,笑道:“这管箫便给我,可成?至少有它在,以后不会那么……无趣。”本想说的是寂寞,可他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宁岚颔首,手指伸出,轻轻在苏倦脸上一抚,才道:“走吧。”
苏倦微笑转身,白衣飞扬而起,衣袂如雪,却不再回头,只大步向前而去。
初升的日光下,少女静静站着,霞色染得她一身的深红浅粉,犹如披着大红的嫁衣,鲜活而明朗。
在他踏出宫门的刹那,宁岚终于流下泪水,倚着宫墙缓缓抱膝坐下。
行行重行行,与君终别离。
这一年,宁岚十五岁,苏倦十九岁。
江都邻城,千辞。
昏昏夜色之间,城墙上依旧戒严防备,隐秘在黑夜之下、城墙之后的是万千精兵。
风声极大,高高的城楼上,立了一个黑影,衣袂飞扬,被风拍打出“呼啦”的声音。
城门被叩得轻响,楼上的人影瞬间跃了下来,落在城墙上。即刻,就有侍卫上前耳语,他轻紧了眉,目示手下去把城门打开。
随着沉重的开门声,霍然如闪电般入内的,是一骑白衣,犹如黑夜里纯粹的月光,白得耀眼而刺目。
马蹄轻响,身影已近在眼前。
楼上之人站在马前,慢慢松下手中握着的佩剑,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一人一马,笑道:“哟,你舍得回来了?”
白衣少年勒马,抬起眼帘扫他一眼,淡淡道:“楼毓,五千精兵在后面追着,你要愿意尽可以继续开着城门。”月光斜射下来,照出他一身的血迹斑驳。
满袖的鲜血,鬓发散乱,一手握长剑,一手牵缰绳,整个人都弥漫着凛然而森冷的气息。
楼毓惊骇:“你到底杀了多少人才到了千辞?”言谈之间,他点头示意士兵迅速合上城门,然话音才落,他就已了然少年的用意,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阿湛,多谢了。”
苏湛将手上的剑插回剑鞘,冷道:“我可不是为了你。”
楼毓长声而笑,一拍他肩膀道:“还是先去把你这身血给洗了吧。”
苏湛一揽衣袍,道:“江都有八殿下守着,坚如铜墙铁壁,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这里。”看到好友瞪大的眼睛,他才微微笑出来,“不是质疑你,而是这里的兵力,实在无法与谢家的数万雄师相比。”
神情微一冷峻,又道:“能做的防备都做了吧。”
楼毓蓦然伫足,神情略略有些微妙,回首看着身侧苏湛,纯白如雪的少年已然满身染血,过去自负的唇角这一瞬间紧抿着,眼里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平静与哀漠。
北静王楼毓、端敬王苏湛,曾经一起长大的生死之交。自楼毓成年回到封地后两人就再未相见过,如果一定要战争才能造就重逢,他们都宁愿就此天涯海角。
静低了头,年轻的北静王唇边浮起苦笑:“到头来,终究是要舍了千辞。”
楼家的封地为繁盛之都洛淼,领下附属小城千辞。谢家本就冲着洛淼而来,但要拿下洛淼,就必要先占领千辞,千辞距洛淼不过几百里,楼毓赶来千辞,也只携了小半的兵力。
毕竟,失了千辞事小,丢了洛淼,大晋就危险了。
“窗可借景,亦可漏景。”苏湛冷冷一笑,“兵法战术,最忌轻敌。”
楼毓沉默不语,最终也只是一拍他肩膀,撑起笑容道:“走,我们两兄弟好久不见了,这一次好好干他一场!”
苏湛微微绽开一丝笑:“没有想到,我们还有这样一天。”他向楼毓伸出手,“你肯为了郁家站出来,而不是走到对立面去,已让我庆幸。”浅带着调侃的口吻,清俊的少年目光温和地注视着挚友,笑容清冷而寂静。
怅然若失的楼毓终于大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
两人举手合掌一拍,相视一笑,心念电转之间,都明了了彼此的想法。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昌。
观澜阁内的低潮在苏倦走后,始终没有得到改变。
郁浅的病情越来越重,宁岚连日伺候在床前,端汤送药,与谢黎一并昏昏沉沉地轮流交替着服侍,几日下来,两人皆是心神俱疲。
前方送来的最新的战争讯息都被送到了病榻前,奏折皆是宁岚一字一句地读给郁浅听,郁重华执笔,而谢黎却置身事外。
身为谢家的女儿,此时再干预朝政,恐怕会带来人心惶惶。
可是这个时候,又有哪个人能够真正安下心来?即使是不谙世事如宁岚,也从空气中嗅出了紧迫的味道,往日欢笑着的脸上笑容逐日减少。
“近日城卫上报,来往连昌之人,不同寻常之多。”郁重华对此颇是上心。
“呵,大敌在前,哪个不想着逃出去?”郁浅神色微讽,摆手道,“这个且过。”
宁岚读着新的奏折,最新的讯息上,提到了千辞一战。
北静王楼毓与端敬王苏湛,联手与谢氏长子谢蕴战于千辞。抵挡数日,后开北门,纵百姓离去,以七千精兵相护。千辞最终为敌所占,北静王与端敬王消失于战乱之中,数日后回归封地洛淼,纠集大半兵力巩固洛淼防卫——此时的洛淼已固若金汤、铜墙铁壁。
宁岚一念完,桌对面的郁重华就已不自觉地紧了眉。
“怎么?”宁岚低头问他,明净的眼里只有对兄长的担忧与对战事的牵挂。
“没事。”郁重华向她微微一笑,只道,“关于北静王之事,还要与父皇商讨。”
“楼毓都已经能独当一面了。”郁浅笑,长久的病痛将他的面色折磨得青黄,嘴唇干裂,但眼里依旧有俯瞰天下的傲气,“只是,洛淼不能失。”
“是。”郁重华低首应道。
“朕不放心楼毓。”郁浅眼里精光轻闪,“那孩子一定记得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郁重华无言。楼毓之父楼越是在宫中暴毙而亡的,当年,那个年少的孩子怎么也不肯相信事实的真相,固执地将一切推在郁氏身上,即刻辞别连昌,返回封地洛淼,并立誓此生绝不再踏入连昌城一步。
“重华。”
温润的太子此刻紧皱眉间,从容与淡定在涉及好友的刹那,已渐渐退却。
“重华!”
抬首,面对的是郁浅严厉的目光。
“是。”低首,恢复了坦定安然的笑,郁重华凝了眼神道,“父皇有何吩咐?”
郁浅回转过头,视线落在正望着窗外的宁岚身上。那娇俏的孩子靠在窗沿上,伸手去够外面爬进来的青藤,面容上带着隐约的欢欣,盛放的笑容宛如阳光投射,乍然温暖了冰冻的内心。
目光渐渐柔和下来,郁浅将眸一合,轻声道:“清河长公主,也该做些什么了。”
郁重华面色一凛,手指慢慢紧缩起来,沉静的声音仿佛没有一丝波澜:“儿臣明白了。”
晋旻帝二十一年,皇帝赐婚北静王楼毓与清河长公主郁姚岚。
北静王的答复是:待战事一了,定亲至连昌城外恭迎公主鸾驾。
连昌城外——他终究还是不愿再踏入连昌。
对于这个都城的积怨与莫名的惶恐,始终不曾在他心头消除。
听闻此事的时候,苏湛正在一侧,那白衣俊朗的少年只是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放松了握紧的手指。
还好,不是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