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音寺坐落在连昌城郊外,风景秀丽,物候喜人,是以作为皇家祭祀与祈福之地,而民间又有另一种说法,称飞音寺乃是龙脉的心脏所在地,受到历代帝王先灵的庇佑,能保江山稳坐、千秋万代,只是如今想来,不过笑谈而已。
因郁重华坐镇东宫,故而此行也只有太子妃司璟与桐山公主郁宁岚随行。
在飞音寺住了四个月后,吃斋念佛,算是完成了最虔诚的过程,焚香沐浴后,终于可以开始祭祖的典礼。
皇室祭天,历来壮阔而声势浩大,而这一年,却显得这样萧索与仓促。
祭天的开始,是皇后点香拜祖。
身着玄衣黄裙,头配凤冠的女子庄严肃穆,眉目之间英姿卓越。
台阶上黑压压的人群,满满跪倒,旁边站了两列僧人,高台上立在皇后身侧的,也只有着青灰衣的宁岚与司璟,双手捧着盛满清酒的琉璃盏。
郁家祖先的祠堂分两处,皇宫一处,悬挂历代皇帝之画像,以便皇族子女焚香膜拜,飞音寺一处,专供祭祖时使用,平日完全封闭,严令禁止入内。
祠堂的大门缓缓打开,阴冷之风扑面而来,门帘浮动,射入的光线恰好能让人隐约看见壁上的历任皇帝的画像,或严肃或慈悲,形形色色,画了满墙。
谢黎敛裙跪下,额头触地,长发铺下,与身上玄色衣衫相映相衬。身后的宁岚与司璟亦同时一揽裙摆,跪地叩首,石阶上更是刷刷跪了一排,绵长的“万岁”声轰响在飞音寺上空,震得人耳膜生疼。
谢黎起步踏进祠堂,又一次长跪而下,一步一叩首,直到到达香台前。
高举着点燃的香,谢黎拂袖起身,将燃香插进面前的大鼎。拿起祠堂前放置的祖先开国之剑棠溪,她破开手指,将血滴入香灰,一共九滴,然后回身面向石阶上跪着的人群,将棠溪剑高举过头顶,厉声高呼:“天佑我大晋!”
“佑我大晋!”跪着的人群反复呼喊着,仿佛胸口滚烫的热血灼烧着。
然而在那直冲九霄的呼喊声中,“嗒嗒”的马蹄如雷鸣般响起,长啸之后,开始了叩门之声。
倏地,大晋的皇后握紧了手中的棠溪剑,眼睛紧紧锁住叩响的寺门。
破门而入的黑马一骑,看到玄衣飞扬的皇后目光如炬,森冷如刀,堪堪迫视着他。那黑骑霍然勒住缰绳,马蹄高扬,嘶啸一声接一声。
高举着明黄色奏折的侍卫,扬起手中的信物,当先下马,跪倒在地。
“臣下叩见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桐山公主。”
“起吧。”谢黎声似寒冰,抬眼看向他,“究竟是何大事,竟到了要打断祭祖的地步?”
“娘娘。”欲言又止的侍卫最终将头叩了下去,“四殿下战死,五殿下……”
“往下说!”
“五殿下……”咬紧牙关,“投敌了!”
谢黎犹然站立着,手心将剑柄深深握进肉里,大晋三十九岁的皇后风姿傲然,此刻却止不住内心的颤抖。
“呼啦”一声之后,人群里忽然响起了尖叫。
刺眼的火苗瞬间蹿上了祠堂的门帘,如蛟龙般攀爬上去,快得几乎让人反应不过来。风过长空,又是啪啦啪啦的碎响,宁岚手中的琉璃盏摔得粉碎。
惊呆了的少女跪在原地,也不知闪躲,眼见起火的门帘被风刮起,亦只是睁大了眼睛,纹丝不动。
“宁儿!”司璟丢下手中的琉璃盏,拉起她的手臂便是向右一倒,两人皆滚落在地。司璟不再顾及仪态,只双手摇住宁岚的肩膀,急切道,“有没有伤到?”
忽然一瞬,失神的少女,眼泪哗然落下。
“宁儿?”司璟强行将宁岚带下台阶。
四周人潮涌动,穿梭而过的僧人与士兵都忙着救火,唯有谢黎昂首望着祠堂高处,衣摆被风扬起,孤高而邈远。
挣扎着站起的少女怔怔看着莫名而起的大火,火光冲天,她张开的双唇微微颤抖,但此刻,已什么都说不出。
“母后。”双手冰凉,宁岚去牵谢黎的衣袂,微弱的声音转瞬被淹没在人海里。
“四皇兄和五皇兄……”泪眼通红的少女高声尖叫,“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到了最后,已然泣不成声。
喜欢逗着自己玩,与自己斗乐争宠的调皮少年,怎么转眼就消失在她的生命中?四个月前,她还亲眼看他意气风发地纵马而过,仿佛是一眨眼,命运就这样惨烈地逼到了眼前。
还有她的五哥,那么爱护年轻妻子。内向沉默的少年,怎么会投敌呢?即便是不如郁重华那般与她亲厚,那也都是她所敬重的兄长。
谢黎霍然回身,扬手就重重打在她侧颊上,喝道:“你站在这里,就是郁家的桐山公主!”
你站在这里,要哭给谁看?哭给天下百姓看你的脆弱,哭给敌人看你的伤痛,哭给祖先看你的无能吗?
司璟将泪水涟涟的宁岚揽进怀里,又急道:“母后,宁儿年纪还小,您……”宽容善良的太子妃六神无主,最终一咬牙,抱着宁岚,转身向后院的厢房而去。
谢黎站在原地,看她远去,垂落的手掌掌心还在发疼,火辣辣地,代替了她无法哭泣的眼睛。
只能注视着滔天大火烧尽祠堂,任人怎么扑也扑不灭,反是火势越蹿越高,几乎将整个天空都映红了,好似血一般。
祭天之时,祠堂自燃,这是天大的祸事。
翌日,圣旨便到。
从未失态的谢黎当场失神,即刻命令众人收拾行李回宫。
年岁未高的皇帝,痛失爱子,又惊闻五子叛变,疲软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
消息一经传出,连昌城转眼就乱成了一锅粥。各种谣言,诸如郁家将倒、谢家才是真命天子之类的言语甚嚣尘上,俨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果决的皇后当机立断,也不顾这里祭祖的乱事,连夜赶回皇宫,主持大局。
朝廷大臣对出身谢家的皇后主政,议论纷纷,一时局面乱如碎麻。既要照顾重病中的皇帝,又要稳定下时局,疲累的女子也为此头痛不已。
这样的局面一直维持到太子监国的消息传出,皇后退居幕后,专心照料皇帝,政局才稍稍平静。
多数的时候,那些决策以及计划的做出,郁重华在明,苏倦在暗,另有庞诜等相助,几个年轻一辈的翘楚联手支撑着郁家山河飘零的天下,皆是心力交瘁。
宁岚自那日祭祖大火后,情绪一直异常低落,苏倦行色匆匆,并无过多时间在她身侧,而谢绎则早已陷入昏迷状态,被转到了东宫修养。
这一个月,谢家攻下三个南方小城池,连昌的整个气氛也都在低靡的状态。
被战争拖着的国库日渐消耗,断断续续地支撑了半个月后,郁重华终于狠下命令,遣散宫中所有的伶人乐师——当然,在官方的形式下,苏倦也必须在此时离宫。
被这个消息惊醒的人不在少数,求情的求情,死赖的死赖,要打发这些养着的人也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宁岚虽不舍,但她却不忍在此关头还为私事令郁浅谢黎烦心。
宁岚从东宫回到观澜阁之时,苏倦恰在房内。
清朗的少年靠窗坐着,落落白衣,桌上只摆了一把琴与一对剑。紧抿着唇的侧颊半照着阳光,仿佛镀上了淡淡神光,手上握了半卷书,目光已然投向了窗外,蓦然间透出萧索来。
宁岚走近他身侧,抓着他的手低头看那卷书:“《天闻阁琴谱》?”
苏倦慢慢回首,面前低垂着头的少女面容清秀,通红的眼睛微微肿着,上身浅蓝的绣花外衣,下身湛蓝罗裙,手指绞着裙摆,神情却好似要哭出来一般。
“这是留给你的。”苏倦浅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闲来无事的时候,就照着练吧。”
宁岚接过,将书抱在怀里,勉强挤出一丝笑,道:“什么时候走?”
“明日。”少年苍白地笑着,眼神里壮志满酬,他的目光已然投向了更遥远的战场,只是更多的不舍也被悄然掩在静无波澜的眸中。
伸出手指,绕了宁岚的一缕长发在指间,他笑道:“我原以为三公主定会哭闹不休,只是如今看来,三公主到底长大了。”
已经十五岁的桐山公主,沉默地看着他,眼里流露出的依恋与眷念如此清晰。
只是,他有他必须要去做的事。在太平盛世,他应允父亲的承诺,入宫保护这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如今乍逢乱世,若再留下,那只能算作某种意义上的逃避。
大国不保,小家何以平安?
宁岚含泪微笑,从袖中拿出一个缠着红线的护身符,道:“在飞音寺的时候,我亲手做了去找广慎大师开光,你戴着,就是领我一番心意了。”
苏倦接过,戴在颈上,将护身符放在里衣内。那是最贴近心脏的地方,汩汩流动的血液汇聚在那里,凝结了所有的悲欢离合。
“明日清晨,来送我吧。”清俊的少年浅浅笑着,缓缓伸手将面前的少女揽入怀里,下颌抵在她光洁的额上,满衣的青草香飘进少女的鼻尖,面色染红的少女回揽住少年的腰,将头埋得更深,却忍不住眼中分明的酸涩。
一夜无眠。
第二日,宁岚极早便起身梳妆,穿的依旧是那身最喜爱的浅碧色宫装,清妆略描,极是秀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