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宁岚哭着喊,“放开我!”凄惶苍白的少女努力伸手向郁楚岚的方向移着,衣衫凌乱,鬓发散落,没有身为公主的高贵与骄傲,没有身为帝女的谨慎冷清。
谢琛的目光移了过来,落在清秀的小公主身上,眼神看在谢绎的手上,变得有些微妙而深郁。
“桐山公主。”他笑,“还真是个孩子。”走至她面前,轻抬起她下颌,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含了怨愤与伤痛,不由玩味一笑,“同你的母亲相比,你真是一无是处。”
持盈不会这样软弱,不会这样稚嫩。她永远居高临下地看着你,哪怕你正踏着她的鲜血前行。如果是持盈,会毫不犹豫地低头称臣。对她来说,郁之一姓算什么?郁家的血脉又算什么?她所在乎的,不过是顾西辞一人而已。
然而这就是区别。持盈的冷清与孤僻,恰恰是宁岚的反面,宁岚单纯而执着,永远不会以恶心去揣度他人,而这,却也是她最致命的错误。
“父皇。”谢绎含笑将宁岚拉回自己怀里,回视谢琛的目光,静道,“您答应过我的。”
谢绎有谢绎的坚持,谢琛有谢琛的强势,同是父子,却在目光交错的瞬间,了然了对方的想法。
“阿绎,你在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谢琛意味深长地一笑,才转首面向郁姚岚道,“长公主,郁家可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郁姚岚霍然抬首,冷眉一挑,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道:“那又如何?”满目苍凉却柔缓沉静的长公主拂袖微笑,“要杀要剐,任你处置。”
谢琛只做了一个手势,郁姚岚就弯腰抱起郁楚岚,轻轻道:“楚楚,长姐带你回家。”说罢随谢家的侍卫推门而出,裙摆摇曳,鲜血拖了一地,那背影消瘦而孤高,犹如月下凤竹,长立风中。
“长姐……”宁岚抬首,满面泪痕。
勉力站起的少女一伸手抓住谢琛的衣袖,站在庭中,眼里是清楚的憎恶与仇怨,一字一句地认真问着:“你要把我的长姐带到哪里去?”
在她将近十七年的人生之中,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没有这样心冷如死灰过,仿佛是有一盆冰水从头淋下,全身的血液都冷凝成冰,一寸寸的愤怒吞噬着她那颗干净而善良的心。
她面前的人,毁灭了她的家族,夺走了她的幸福,或许从亲缘上来说,那个人也能称作是她的舅舅。
可是,她所谓的舅舅、所谓的表哥,都在做些什么?都在杀什么人?都在踏着谁的鲜血前进?
谢琛忽地转回身,一手卡住她纤细的脖子,慢慢俯身,森然道:“一个已经输了的家族凭借什么对赢家大呼小叫?”
宁岚红了眼眶,呼吸微微加重,手指一瞬间紧握成拳:“谁,谁输了……”
谢绎伸手捂住她的嘴唇,定定看着谢琛,微笑道:“父皇,您已经应了儿臣的。”他想要保护这个女孩儿,这个他生命里唯一的温暖颜色。
那个会站在面前仰望着他,笑盈盈地说“喏,还不快说”的少女,眉眼之间的纯粹与赧然描绘了她内心的澄澈与透明。
那个会低头认真学着琵琶的少女,一比一画之间,会笑看着他的眼睛,然后脆生生地唤一声“二表哥”。
那些她走在人生道路上的深深浅浅的步子里,充斥了他幼年所没有过的东西,包括亲情、友情,以及那种明亮到让人不敢直视的干净。
一直到最后,满身褴褛的站在原地呆愣着的孩子,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上,眼眸大而无神,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光芒寂灭,蓦然掩面低头。
她说,连你,也是这样。
“放手。”谢琛幽暗的眼眸对上自己温和微笑的次子,一字一顿地说,“阿绎,放手。”
笑容缱绻的少年眉目清朗如旧,凝视着父亲的眸光慢慢变得深邃而绵远,雪青色的广袖一扬,垂手退回原处的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桐山公主,现在的你,又凭什么站在这里?”谢琛低头对着泪眼含怒的少女冷笑,“除了郁家的血脉让你过着天生高贵的日子,你还有什么?没有了郁重华和郁姚岚的保护,你还能做什么?”
宁岚怔住,蓦然别开了目光,咬着下唇的少女只默然不作声。没有人敢这样质疑过她,也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就算是当初的苏倦,也仅仅是抚着她的发,说:“你这样,就好。”
七岁那年,在偌大的皇宫迷失了方向的她,一直都坐在宫墙下瑟瑟发抖,那个时候,是郁重华伸手拉她起来,带她走入一片光明。那个温润浅笑的男子道:“宁儿不要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是郁姚岚说:“没有事的,我们都会没有事的。”
……
她的母后、她的太子哥哥、她的长姐……他们的命运她连想都不敢往下去想。
白衣及地,披着雪青色少年外衣的宁岚终于不可抑制地泪流满面,袖管下紧紧握着手,几乎要站不稳的少女昂起头,眼里迸发出夺目的神采,她说:“我会好好地活给你看,我一定、一定会杀了你,为郁家报仇。”
谢琛唇边勾起冷笑,一手拖了她的手腕,道:“阿蕴,剩下的事先行交付你处置。”
谢蕴颔首之后,目中深意流转,几分笑意落在自家弟弟身上。谢绎微微抿唇,笑容不变,只欠身翩然道:“儿臣恭送父皇。”没有谢蕴预料中的情绪,没有不满与挣扎,而是顺从地任谢琛将他想要保护的少女带走。
“阿绎,我小看你了呢。”长身玉立的谢蕴恍惚了笑容,面对谢绎不卑不亢的浅笑,一时慨然。
谢绎笑而不语,只是用目光追随着宁岚远去。他雪青色的外衫在宁岚身上显得过于宽大,却掩盖住了少女蹒跚的步伐,一步一步,渐渐远去。
一直到出了宣政殿,谢琛将宁岚交给殿外的侍卫,令他们带着宁岚跟在自己身后。
即将成为新一任皇帝的男子大步向北走去,风中留下的低喃没有飘进任何人的耳中,只除了他自己。
“郁持盈,你欠我的,该还了。”
白衣飘拂在城楼之上,少年清冷的容颜上一瞬寂灭。
手上握着的谍报如同碎屑一样飘飞在城楼上空,洛淼的天空夕阳如血,淡紫透霞残,镀在白衣上,又是一层隐约的血色。
北面,是连昌的方向,然而眼前的无数山岚遮挡了视线,雾气缭绕之余,也阻隔了硝烟的蔓延。
“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耳边,是楼毓沉怒的声音。
近夜,风势极大,吹得袖袍都鼓作起来,“呼啦”的声响不绝于耳,手指被冻得生疼,脸上冷得再也笑不出来。
四日之前,洛淼刚结束了一场恶战,兵累马疲,足足花了三日的时间才勉强恢复过来,就在苏湛迫不及待地要带军重返连昌的时候,谍报传来。
连昌城破。
仅仅四个字迹缭乱的字,就让向来从容冷静的少年脸上蓦然失了颜色。
原以为谢家的调虎离山就算再如何迅速,也终究需要时日部署,没有想到,连援军都未发,就已失了帝都。
无论是在明处的御林军还是在暗处的十二衣,甚至是昀城之人,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将城内的平民慢慢地替换成逆谋的士兵潜入,将一部分原本的百姓囚禁在谢家大营之中,神不知鬼不觉,没有多一个人也没有少一个人,就算追究起来,也不过是出入城的人数频繁而已。
出入城频繁,在战乱的年代,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得知连昌沦陷之后,苏湛曾经疯了一样地要赶去,却被楼毓一再阻拦。年少的两个挚友第一次彻底的针锋相对,神情冷峻的少年失去了沉稳与平静,几乎要与楼毓动起手来。
最后反是楼毓一巴掌扇醒了他:“你想要去送死吗?如果守不住江南,你要郁家凭什么再复兴?”
低首合眸的少年最终颓然坐回椅子里,将头埋入手臂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