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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当时明月在(2)


  骄傲而烈性的女子,低头看着胸口的伤,第一次露出安静而温软的笑意。

  谢琛喉间一动,伸手去抱住斜倒下的妹妹。满手的鲜血,刀锋下流出的残留血液,都汇聚在他的掌心里,仿佛一条流不尽的河流,潺潺不断。

  他亲眼看到无际的黑暗将他曾经最珍爱的妹妹吞噬,看到她最后那一抹释然而悲哀的笑容。

  恍然回到了多年之前,红衣飞扬,眉目生姿,倔强的脸庞上写着满满的不服输:“哥哥,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打败你。”

  童年的戏言,最终成了空想。

  他忽地低喃:“阿黎,你可知,我有多么希望那一天的到来。”

  记忆里那少年也正是伸手拍着少女的头,笑道:“我等着你。”

  我等着你。

  却终究等来一场死亡的饕餮盛宴。

  谢家之人,天生冷情。

  在谢黎合上眼眸的那一刻,宁岚于观澜阁之内望见那滔天的大火,远处缭绕如山岚云雾般的烟气萦绕在整个皇宫上空,火势似乎没有减弱的趋势,反是越烧越旺,直蹿上云霄。

  目光一转的少女霍然睁开了眼眸,不仅仅是嘉禾殿的方向,皇宫各处各角竟都有烟雾冒出,隐约的红光明灭不定,犹如敌人窥探的眼睛。

  “止柔,我有没有看错?”拉着侍女衣袖的宁岚指着各处方向,呆怔在当场,“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人声嘈杂的声响陡然大了起来,充斥在耳边,偌大安静的观澜阁乍然如破冰之湖,波澜顿起。

  止柔容色一变,匆忙从床头拽下苏倦留下的那柄流采剑塞进宁岚手中,嘱咐道:“三公主,一切要小心。”立刻合上窗户,将宁岚带到床边。

  转身合门出去的侍女动作轻盈,却不带一丝多余的声音,静若不动。

  宁岚抓着流采的手仍在轻轻颤抖,静坐在床边。四周忽而吵闹无端,忽而静得可怕,无法知道外面情形的少女只能双手愈紧地握着流采,嗅着越来越浓的烟味,坐立不安。

  白色的宽袍一直垂落在地,消瘦白皙的手指握紧,墨发散散地落在肩上,愈加映出那苍白如纸的脸色。

  门被霍然撞开,宁岚如惊弓之鸟一般立起,目光紧盯着门口。

  去而复返的止柔飞身至她面前,从衣柜中抽出平日里宁岚常穿的碧色宫装,肃然道:“三公主请速速离开观澜阁。”

  “怎么了?”手指已然冰凉的少女仰头问着此刻换了一人似的侍女。

  止柔悲哀而温柔地笑了:“连昌城破,谢家已攻入宫中。”一手按在少女肩头的止柔手心发烫,却依旧敏锐地感受到手下肌肤的颤抖。

  宁岚仿佛一瞬间失去了中心一般,眼神刹那涣散,手上的流采剑被下意识地握紧,苍白的脸颊上两行清泪慢慢流下。

  止柔将手腕上的镯子卸下,套在宁岚手上,与镯刀一并藏进衣袖里,叮咛道:“三公主千万小心,见人能躲就躲。”

  宁岚俯首看止柔的镯子,淡金色的花纹刻在深黑的镯面上,如果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夜衣”二字。

  “这是……”宁岚看着她换上自己的宫装,抚摸着手上的两镯一指环,手脚冰凉。

  “公主以后自会明白。”止柔打开窗,伸手抹了窗台上的灰尘擦在宁岚脸上,又替她匆匆挽了个宫女发髻,才推她从窗口出去,轻声道,“快走吧。”

  “可是你……”宁岚还未说完,就被一连串快要踏进门的脚步声打断,止柔果断地一掌将她推出窗台,合上窗,手上已然翻出了一道青光。

  宁岚跌坐在草地上,素衣惹尘,咬牙站起的少女矮身从围墙下摸索着出去,却见观澜阁大门前亦是熊熊大火。

  被火光熏得不断后退,宁岚一手扶着墙,一手死抓着流采剑,然而此刻,她空有一把利剑,却劈不断无形无质的火。

  身后一热,回首才惊觉整个观澜阁都如嘉禾殿一般烧得正旺,四面点火,显是刻意为之。

  将剑挂在腰间,宁岚从火势下的草地里慢慢地挪向观澜阁里的池塘,偶尔有火星落在白皙的手臂上,灼得生疼,又或是燃上了白衣烧出一个小黑点来。

  湿滑的脚下踩着池塘底的淤泥,用力屏住气息的少女眼角边的长发都隐约冒出了焦味。

  瑟缩着身体努力缩小范围的少女终于从原地爬了出去,狼狈的白衣下,满脸的泪痕,紧着腰里的流采剑,最后回望了一眼沉浸在火光里的观澜阁,纵身跳进了栽满睡莲的水池中,辨不清是泪是水,发丝如海藻般散开,透过沉绿的池水,头顶的光线忽明忽暗,头晕目眩之余,白衣荡开在水下,尽力收紧起衣衫的少女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开始窒息的少女手上攀着腻滑的水草,手吃力地深深插进淤泥里,另一手出水够住岸边,小心翼翼地将头浮出水面,满头湿润而脏腻的感觉极不舒服,然而面前的场景让她更是目瞪口呆。

  断壁残垣上依旧燃烧的火苗蹿在眼里,昔日繁盛而静谧的观澜阁如今已大半是废墟,火势未减,夹杂了源源不断倒下的石柱与墙灰,焦味与血腥之气通过鼻尖弥漫全身。

  “止……柔……”唇舌里发出干涩的声音,宁岚全身都是水珠滴流而下,风火交加之下,时冷时热,而那声音则颤得不成调子,根本听不出在说些什么,只感受到唇间一开一合,无以成言。

  寒气霍然从耳边划过,宁岚刹那回首,已是物是人非。

  谢绎衣袖翩然,一身雪青长衫立在她身后,眉眼含笑如初,沉静如水的姿态仿佛一直都未曾改变一般。

  “二表哥。”低喃着的少女蓦然捂住脸颊,泪水从指缝里渗出,“连你,也是这样……”

  她信赖的所有,都一个接一个地崩塌,好似她从未认识过他们一般。

  伸手去牵住她冰冷潮湿的手,谢绎将外衣披在她肩上,温言道:“跟我走吧。”少年清澈的眼里没有任何的作伪,干净得如同上空的云端,眼波回转之余,温柔的语气轻得生怕惊碎了某个梦境。

  然而宁岚此刻却清楚地明白,一切都不同了。

  他的家族早已攻破皇宫,而她此刻只会是阶下之囚。

  宁岚通红的眼眸满是茫然的痕迹,衣衫褴褛,外披雪青色外衫,头发乱得理不清。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手足无措过,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希冀抑或是绝望,都没有这一刻一样茫然而不知所措。

  谢绎牵起她往外走,避开还在燃烧着的火苗,从池塘的另一侧走过。两边俱是陌生的士兵,所以宁岚方才也不敢过这一条道。

  谢绎一路上都没有作声,温润的气质让他生来就有一种飘逸与淡漠的感觉,然而那雪青色的衣袍迎风被拍打之时,少年舒展出眉目的秀丽仍是心旷神怡的风华。

  宁岚跌跌撞撞跟着他的步伐,一路上清楚地看到沿路而来的兵马,穿着面容都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御林军,甚至连城墙上飘扬起的旗帜,也绣着大大的“谢”字,看在眼里,异常刺目。

  远远望去,城墙上血渍已经风干,黑得让人发怵,宁岚一低头,不忍再看下去,心里空落得直往下荡,就像硬生生剜掉一块一般,疼得难受,伤得鲜血淋漓。

  谢绎带她去的是帝王议政的宣政殿,走上宫下白玉天梯之时,宁岚侧首也能看到玉璧上缓缓流下的血液,浑浊而鲜明,却是不知道凝聚了多少郁家人的鲜血。

  谢绎见她停住脚步,手上抖成一片,又伸手盖住她眼帘,浅浅笑道:“别看。”无法如他一般平静的少女咬住了嘴唇,默不作声地一步踏上台阶,别开了眼。

  她不知道迎接她的将是什么,也不知道她将会看到什么。

  郁重华、郁姚岚、郁楚岚……以及郁家各种庶出的旁支皇族,那些与她血脉相亲的人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她不敢去想,也没有精力去想。

  直到踏进宣政殿的大门,谢绎都始终握着宁岚的手,不曾放开。俊秀的少年站在殿内,牵着公主头衔已成为历史的少女的手,含笑从容。

  宁岚目光扫过之余,却是看到长姐郁姚岚一容冰霜地立在角落,手上牵着妹妹郁楚岚,郁楚岚眸中烈里带恨,衣着散乱,显是挣扎了许久。

  “长姐。”宁岚才一开口,就被谢绎一把拉了回来,手上的力量一加重,狼狈的少女怒瞪着谢绎,“放开我!”

  “阿绎。”立在台阶下与谢绎一般俊秀的沉稳男子忽地开口,“过来。”

  谢绎略一颔首:“大哥。”

  宁岚被他一带,随他站在谢蕴身边,与自己的两位姐姐遥遥相对,目光里坦澈与惊慌却别无二致。

  谢蕴转首侧向郁姚岚与郁楚岚,唇边泛起一丝冷笑道:“两位公主,规矩是一样的,只要两位公主肯拜我父亲为帝王天子,我谢家定以仁义为天下表率。”

  依旧是华服清婉的清河长公主轻笑一声,拂袖道:“谢大少爷这是开的什么玩笑?”注目了宁岚,这位郁家的长公主一字一顿地道,“郁家没有给人下跪的子孙,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身为郁氏皇族,焉可向他人低头?”眼神锋冷的女子如战士一般,燃起昂扬的怒火,那是为了整整一个民族与国家的尊严,就算是只剩了一个人活着,也绝不可丢弃。

  “五殿下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事理,只是长公主,或许也当变通一下吧。”把玩着手上玉扳指的文雅少年死死按住宁岚的手,波澜不惊地含笑说着。

  谢绎与谢蕴,最大的区别在于,谢蕴的锋锐与谢绎的圆滑。

  “闭嘴!”郁楚岚怒道,“逆臣贼子,也敢与我郁氏相提并论?”

  “掌嘴。”谢蕴轻轻巧巧地两字从唇中吐出,一抬眼,就是两道锋芒。

  清脆的两声响,郁楚岚面颊通红,还欲再说什么,却被郁姚岚制止,她傲然一笑,道:“既然到了这里,生死就由不得我们做主了。但是,谁也别想我们会跪着求饶。纵使想,也端看自己受不受得起郁家皇族一跪!”

  “啪啪啪”三声之后,阴沉年长的男子踏入殿中,似笑非笑道:“长公主好口才。”

  谢琛长身而入,幽暗阴冷的宣政殿在阳光投入之后又再度陷入半昏半明之中。从他的脸上,不难看出,长相最似他的,依然是他的次子谢绎,只是与父亲的沉冷不同,谢绎优雅而温和,冷清里带着让人心甘情愿的温柔。

  “父王。”两个少年同时转首行礼,又见谢琛长眉微挑,谢绎已然当先一步踏出,敛衣低首跪下,镇定自若地道:“儿臣叩见父皇。”

  谢蕴也即刻挽袍一跪:“儿臣叩见父皇。”

  郁姚岚心气难平,却也只能冷笑一声,别转过头去。一向沉静温婉的长公主也被激出了血性,更不消说一贯心高气傲骄纵跋扈的郁楚岚了。

  挣脱开姐姐的手的少女怒道:“你们这些逆臣贼子,真是忒不要脸!”脸颊上的红印依稀可见,然而眼里燃烧起的愤怒与倔强,犹如烈火一般,燎原泛滥。

  “朔禾公主。”谢琛回首,幽深的眼眸里流露出微微失神的目光,“祸从口出,切记。”

  这是在性格上最酷似年轻时谢黎的少女,刚烈骄傲,如火焰一般耀眼与闪烁。长公主不是谢黎的嫡女,也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郁楚岚是谢黎唯一的女儿,是了郁重华之外的第二个孩子。

  “楚楚。”郁姚岚目光里流出一丝忧虑与谨慎,“回来。”

  话未说完,已然不及,谢琛的手抓着少女纤细的手腕,危险地笑了:“朔禾公主,旧臣拜新皇可是历朝历代的规矩,一朝天子一朝臣,聪明如朔禾公主一定不会不知道吧?”

  郁楚岚仰头看他,目光好似要把他千刀万剐,锋锐如剑。

  “要我跪你,那是妄想!”郁楚岚想要挣脱开他的手,手腕上却被抓住一道红痕来,又疼又痒。

  谢琛目光一移,侍卫手中的长剑横亘在郁姚岚颈间,反是郁姚岚神色自若,波澜不兴。

  “长姐。”宁岚脱口而唤,通红的泪眼盈盈,苍白的少女转眼就要朝长姐奔去。

  谢绎伸手重新将她拉回,手上一挽,拦腰横抱住她,一手抓她左手按在腰间,一手握住她右手腕,低头侧首贴在她脸颊边,轻轻柔柔地道:“乖,别乱跑。”

  呼出的热气清新如兰,刹那却让宁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惶遽。那是与苏倦的清冷内敛所不同的感觉,谢绎的温润里带着隐性的张扬,幽深的目光竟令宁岚无法直视。

  郁楚岚却是一咬唇,怒瞪了宁岚一眼,才向谢琛道:“你究竟要如何!”

  如果得到了前朝皇室的俯首称臣,那么谢家在称帝的道路上才会畅通无阻。这些公主皇子的投诚,才是他们最重要的筹码。

  “拜天子。”谢琛一松手,负手背身而立,逆光照在他深黑的战袍上,犹沾的血滴已化成了黑色的结痂凝固在袖摆上,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仿佛那是自己的血,自己的泪。

  郁楚岚定定看他几秒,又回首看着向她浅浅微笑而决绝隐忍的郁姚岚。

  清河长公主,秀丽依旧,颈间划出的那一道红线没有丝毫损伤了她的高贵与从容。慢慢流下的血珠触目惊心,沾染在她浅蓝的衣襟上,隐约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长姐……”郁楚岚低喃,粉衣下的手攥握成拳,唇瓣被贝齿咬着,血丝蔓延在唇齿之间,才十六岁的少女在这一刻蓦然抬头,笑容瞬间绽放。

  霍然转身的少女直直往一侧奔去。

  “二皇姐!”宁岚忽然尖叫,黑白分明的眼眸瞬间睁大,从谢绎怀里软了下来,几欲晕厥的孩子手指冰凉得可怕,满眼满脑都是空白。

  一头撞在宫柱上的少女满头都是血,顺着发丝与五官流下,笑容却如同千金园中的牡丹花一般,乍然盛放。鲜红色的血液浇灌而下,粉红的衣裙上星星点点,长发之间亦是血红。

  “楚楚。”郁姚岚怔忡,低低唤了一声,又咬唇屏住了泪水,昂头道,“也好,这样也好。”

  “二皇姐……”宁岚泪流满面,跪坐在地上,长裙铺了满地,双手依旧被谢绎抓着,整个人却再没了挣扎的力量。

  骄纵的郁楚岚,飞扬的郁楚岚……就这样在她面前选择了死亡。

  就算再如何争吵,那是她的姐姐,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二皇姐。

  她宁可她的二皇姐依旧会怒目相视地与她争吵,宁可她的二皇姐活跃鲜明地指着她劈头就骂,她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