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今天是宫里遴选乐师的日子。
恰是开春,桃花烂漫,红粉初绽。天气是极好极好的,碧空上万里无云,澄澄似玉,灼灼的日头当空,照得光华万端。
太子重华说,那等杂事,归司乐礼官管辖。
宁岚只道他是兴致不高,依旧雀跃地拽着他的衣袖往紫宸殿跑。
紫宸殿前,年轻的司乐礼官懒懒地倚在榻上,宽袍闲散在身侧,颇是自得,偶尔兴致好的时候,他也会出言指点一二,却是犀利刻薄,毫无避讳。
宁岚拉了郁重华立在不远的桃花树下,隐隐见那司乐礼官回首向郁重华这里笑了一笑。
“今日来的司乐礼官,果然是庞诜。”郁重华如是笑道。
宁岚抿唇一笑:“除了庞诜,谁还有资格做考官?”还待再说,郁重华伸出手指“嘘”了一声,宁岚亦只得噤声。
已是第三十九个人了。走上来的还是个年轻的孩子,年岁与宁岚相差无几,神色端的是冷静老成。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衣,抱了张木琴,坐在了庞诜面前。
庞诜捻了颗葡萄丢进嘴里,懒懒地道:“《郁轮袍》。”
那人目光瞟了眼宁岚的方向,才低头起弦试音,未成曲调,却别有风韵。他微闭着眼,信手而弹,那琴声峥然响起,无一丝靡靡之音,高扬清悠,隐然有穿云裂石之感。
郁重华只轻轻赞了声“好曲”便不再说话。
宁岚扶着桃树而立,凝神听着,只觉得琴声竟如冲流而下的激泉,清冽乍碎。
筝与琴不同,琴音古朴天成,而筝音华美圆润,宫廷里常以筝奏乐,而古琴却是不可或缺的,郁重华曾说,对琴而歌,能照拂内心,荡涤尘世。宁岚不甚了解,只觉于郁重华而言,一手诗书一手琴,这是自小的习惯。
曲罢,那少年抬首向她看来,一双平静无波的丹凤眼轻轻扫过,却如蒙受了极大的侮辱一般,望着宁岚的目光里,有着经年的清寒,冷如白霜,微薄的嘴唇紧抿着,不发一言。
郁重华低首拉住宁岚,轻笑道:“我就说别来,你瞧,又惹祸了不是?”
宁岚娇嗔:“我可什么都没做。”
郁重华微微笑着:“唐时,王摩诘以一曲《郁轮袍》得九公主引荐,方仕途大畅。你这随便一瞧,平白让庞诜给作弄了。”
宁岚微怔:“难怪那人用这种眼神看我。庞诜真是讨厌!”
郁重华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亦不算坏事。”
“为何?”宁岚问。
“你以后总会明白的。”郁重华笑,目光里隐约有一种宁岚不懂的意味。
宁岚清亮的眼眸微闪,忽然有盈盈的笑意溢出眼角。她注目在少年的那双手上,修长而指节分明,光洁而有力,两指并按在琴弦上,有着不自觉的张力。
白衣少年静静站在原地,清风撩襟,衣袂如飞,怀抱古琴,眉敛锋芒。自古伶人乐师总遭人轻视,然而他却静静站着,不带任何的卑微或臣服,那神情平和得仿佛一池水,不起一丝波澜。
宁岚大大方方走到他面前,嫣然微笑:“这就是那《郁轮袍》?”
“是。”那少年俯身作答,“苏倦拜见三公主。”虽是拜见的动作,却隐然如青竹,摧而不折,背脊直挺。
“你知道我是谁?”宁岚笑得眉眼弯弯。
苏倦淡淡一笑,目光垂下,语气平平道:“在宫中,除了三公主,还有谁能识曲辨音,自由出入紫宸殿而谈笑不拘?”
宁岚却是浑然不觉,抿唇一笑:“我的名声好大呢。”她回首,向着帘后正座脆生生唤道:“母后!”
皇后不由笑道:“瞧瞧,也是重华太惯着你了,连宫外的平头百姓都知道你不守规矩。”她起身走下玉座,一旁的宫人替她挽起香云纱帘。
郁重华失笑:“儿臣冤枉。”他眉目含笑,静如松柏,却足见风流之姿,说罢他笑看宁岚一眼:“母后也知道,宁岚磨起人来,几个人受得了?”
宁岚眼眸一转,微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太子哥哥再应我一事。”她伸手一指,“让他做我的琴师可好?”
皇后素手接过宫女递来的名册,笑道:“怎么,宁儿想学琴了?前儿个还嚷着学箫,怎的今日就换了兴致?”
皇后她低眉一扫:“端敬王府荐来的?苏湛倒是有心。”又略略一沉思,目光落在苏倦身上,隐隐泛着冷意,缓缓道,“进到宫里,便是服侍人的。头一桩该改的,就是说话,眼里看不到主子的人,本宫可不敢留。”
端敬王苏湛是大晋历代最年轻的王爷,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封地、居于王都连昌的外姓王。苏氏一族,在整个王朝中始终处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地位。上一任端敬王苏杭更是离经叛道,早年出家为僧,而在苏湛长到十岁那年,苏杭就因病猝亡,将王位交到了幼子手中。苏湛多年来深居简出,颇为韬光养晦。
皇后谢黎本就是将门谢氏之女,英姿明丽,颇有男儿的风气。谢黎年少时与苏杭多有冲突,更觉苏杭毫无身为王族的责任感,是以多年来疏远苏氏一族,而苏湛自幼多病,谢黎更自此免了他入宫拜见,眼不见为净。
这语气到最后竟带了一分杀气。
宁岚忙扯了皇后的袖子,娇声道:“母后,抚琴本就是随性之事,您就答应了我吧。”
郁重华侧目见宁岚神色一时颇为不豫,即刻温言道:“不过是个伶人罢了,得见天颜难免有些怔忡。三丫头喜欢,母后不妨应了,讨个开心便是。”他笑得静默,又隐然有些意味深沉,“人,总是调教得好的。”只是偏偏宁岚觉得,那笑容里有一种隐约的揶揄。
听得太子言毕,苏倦敛容一笑,展袖低首道:“臣于坊间曾闻帝后仁和,太子卓才,今日见之,果如世言,臣心惶恐惊悦,未料失礼于前,还请娘娘、殿下恕罪。”
宁岚同时静一福身,笑言:“母后总说儿臣胡闹,那儿臣的人,自当有几分怪脾性。”她又扭着身子撒娇,“母后!”
谢皇后神色微缓,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见右侧的纱帘一挑,一袭亮眼的水红衣裙的少女亦笑,冷道:“三皇妹莫不知连皇姐们都未有专属的琴师吗?”
宁岚微一扬头:“二皇姐若要,尽可挑一个。”
“行了,两姐妹争什么?”谢皇后一笑抬手,“既然你们都有学琴的心,便一人挑一个吧。只是这些人出身平民,到底礼节上欠缺了些,规矩该学的,还是得学。往后去学琴,身边也要有侍女跟着才是,不可乱了礼数。”
宁岚生怕皇后反悔,一口应了,直笑道:“母后说得是,儿臣知道了。”
郁楚岚却置若罔闻,径直走至苏倦面前,轻抬高下颌,笑道:“你方才故意弹错了一个音,是不是?”
苏倦清浅一笑,低首道:“二公主耳聪识广,臣技艺不精,自承便是。”
宁岚却笑着走到他身边,回首对皇后道:“连入宫遴选也会弹错音,这人不如就陪儿臣做个玩伴吧。”她笑吟吟地看着郁楚岚,“二皇姐才华出众,当有更好的老师。”
皇后侧头与郁重华说了什么,才笑着颔首道:“那便如此。你的观澜阁尚有空房,就住那里吧。”
宁岚笑容灿灿,福身一礼道:“谢母后恩典。”她回身向着苏倦笑道,“你叫苏倦是吗?我叫你阿倦可好?”
苏倦在清风之中淡淡微笑,乍然如清莲盛开:“三公主既然开口,臣下自无异议。”
十二岁的郁宁岚慧黠活泼,生命旺盛如同夏日里的繁草,肆意生长。然而在她今后的年华里,再也没能如此放肆而纯粹地活着。
即使,她的身边,始终有苏倦。
宁岚所居的观澜阁极大,她将苏倦安置在夕梧院之中,与她的听潮水榭相隔不远。宁岚擅箫,她的箫是郁重华教的,一般的曲子听过便能记个七八分,郁重华自己却更擅琴,教给宁岚吹箫,本就是为了给她找些事做,也免得这个静不下来的丫头闹得宫里一团乱。
自苏倦入了观澜阁后,郁重华便似寻得了知己,一旦公务处理结束,就仅带一个侍从,翩翩而来,与苏倦相较琴艺。宁岚时常会感到郁重华与苏倦之间有一种难言的默契,仿佛早已相识。而每每她追着郁重华询问之时,他只是微笑,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去端敬王府那里见着的。”宁岚又会笑着追问:“那传说中冷傲俊美的端敬王爷可是真的完美如市井传言?”
郁重华的眼神轻轻滑过她的明朗笑颜,落在含笑不语的苏倦身上,抬手一指道:“不如问你的阿倦,他认识的苏湛,一定不同于常人。”
苏倦把手指往琴弦上微用力一按,才回答道:“王爷虽有凌云之志,然胸襟未开。”
郁重华的目光隐隐有肃然起敬之色,赞道:“果如尔言。”又回首正色对宁岚道,“你若欢喜,此人配你,也算绰绰有余了。”
宁岚恼他拿自己玩笑,就跺脚道:“太子哥哥休要胡说八道,我哪里是那个意思!”她看向苏倦,“咦”了一声,才笑起来,“阿倦你脸红了?真是少见呢。”
苏倦别过脸,清俊的面容上果然稍有嫣红,目光却低垂着,径直看着自己一双抚琴的手,默然不语。
宁岚嘻嘻一笑,才挽了郁重华的手臂,央他弹那一曲《广陵散》。在宁岚至今乃至一生的年华里,她都从不让郁重华去弹那一首《郁轮袍》。仿佛在她的概念里,那是只有苏倦才能弹的曲子,而似乎也只有她的阿倦,才能弹出那种悠远而惊艳的味道。
然而正是这种融洽而欢愉的氛围,却将宁岚后半生的所有纯真与美好都透支得一干二净。
郁重华已开始授学治世之道,夜半苦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宁岚数次寻他未果,便趁了午后,直奔书房拦人。
蹑手蹑脚地靠近书房的纸窗,少年优雅的侧影投在窗上,虽清瘦却挺直了脊梁,凛然不可侵。宁岚立在原地,微微笑着看着那姣好的侧影,院里阳光明媚,暖融照人,从内心延伸出安宁来的少女一时忘却了来此的目的,只是久久地站着,凝视着。
窗被霍然打开,屋内的人一眼便就看到了华服清秀的少女。
宁岚一下子怔住了,那并不是郁重华,而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俊秀少年。
初见陌生之人,宁岚怔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道:“太子哥哥……去了哪里?”
屋里紫衣蹁跹的少年面容清朗,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执了毛笔,顿在原处,黑白分明的眸里滑出几丝笑意。
宁岚越发有些局促,只抿唇浅浅笑着,道:“喏,还不快说。”
少年长立窗前,芝兰玉树,紫袖一拂,拱手行礼道:“臣谢绎拜见三公主。”起身才道,“太子殿下已往后殿小憩,公主还是晚些再来吧。”
宁岚笑着颔首,摆手道:“那我便走了,不扰你。”转身而去的少女脚步轻盈,略带了几分活泼。
谢绎目视着她离去,温润的容颜上是一种琢磨不透的笑容。
那是窗内与窗外的距离,在现在与今后的岁月里,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
晋旻帝十九年,郁宁岚得与苏倦、谢绎相遇,幸哉,哀哉。
宁岚在皇女中排行第三,居观澜阁,而二公主郁楚岚则居于千秋斋,相距不远,却景貌相异。观澜阁取自江南风光,亭台楼阁,水榭歌台,自有一番清素明净之容,而千秋斋的建饰皆源于北国之景,檐角如飞,钩心斗角,颇是大气盛华。
观澜阁与千秋斋之间,便是皇室第二个御花园,名为千金园,是宁岚十岁诞辰时郁浅所赐之名。湖光山色,应有尽有,都集于一身,有天然雕琢之妙。
宁岚常携了苏倦来此小天地抚琴学戏。出乎苏倦意料的是,宁岚这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娇贵公主,偏偏喜好市井风靡的戏曲,她常常央了苏倦教她几句名段子,又让郁重华给她偷偷带了戏服进来,伴着苏倦的琴声,低吟浅唱,极是自得其乐,反正左右她已是没有规矩了,也不在乎旁人说什么。再者,桐山公主郁宁岚,在太子甚至皇帝皇后的默许下,几乎百无禁忌,谁敢置喙?
但二公主郁楚岚却不满已久,偶尔路过,或是轻嗤一声,或是沉默不语。
每每此时,宁岚总稍有微词,向苏倦抱怨几句,记得有一次说得过了,被多嘴的侍女告到郁楚岚那里,引得郁楚岚大怒,直将苏倦召进千秋斋。待宁岚从皇后宫中归来时,匆匆赶到千秋斋,却只得了个闭门羹。那时,正值隆冬,郁楚岚让人传出话来,说若宁岚能在门外站足三个时辰,便让苏倦全身而出,宁岚咬牙应承,生生在风雪里站了三个时辰。
苏倦出来的时候,颊侧微红,指印若隐若现。门外冻得浑身冷硬的少女瞬间呆住,当刻便气得手指发抖,若非苏倦拦着,只怕她就要闯进门去与郁楚岚理论。
那一夜,苏倦对她说这不算什么,与伶人戏子遭的那些比,这却已是福气了。
那时宁岚顿住半晌后说出的话,却是真正在苏倦心里停留了许多年,一直到最后,他还能微笑着对宁岚说出相同的话语。而此时,宁岚捧着苏倦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没有谁比谁低贱,今日你受的委屈,日后我定当替你讨回来。”
这个清秀干净的小公主,第一次为了珍惜的事与人发怒,更何况还是与自己的皇姐怄气,当夜就又气又急,高烧不退,甚至连皇后都惊动了。
烧得迷迷糊糊的少女只攥着苏倦的手不放,冷汗涔涔之下,兀自低喃的也不过“二皇姐”“阿倦”几个词而已。
皇后无可奈何,只将两人各训诫过后便将事情压了下来。
两载光阴逝如流水,宁岚也好似浑然不觉自己已长了两岁,依旧嬉笑快活地来来往往,然而帝女的及笄礼却已在皇宫里一众人的期盼中,悄然来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