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罗殿外绕梁石柱附近的桧木凉亭里,崔府君端着一杯黄泉源水冲泡的碧螺春淡淡地品尝着,茶几上余烟袅袅的水烟徐徐地从青花瓷壶里升起,空气中不断弥散开来的那股浓郁茶香就连面前坐立不安的鬼仙李明玉都仿佛置身在洞庭烟雨的绵绵寒秋之中,让每一个嗅到茶香的人都感到心情是格外地舒畅。
轻轻地放下手里的瓷杯,崔府君淡然地瞄了眼忐忐忑忑的鬼仙李明玉,用温默的话语轻悄地说道:“怎么,还在担心那件事呢。”
“哼,我只是许久不习惯吃茶罢了。”
回答崔府君的自然是稍显羞恼的话语,眼前这位在统算昆仑山修道的时候便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讲究仙人确实撂给了自己一顿口是心非的辩驳,若非崔府君早就了解他的底细,也不会当着他的面烹煮着这份原产于洞庭山水中的碧螺春茶。
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岩下维舟不忍去,青溪流水暮潺潺。
同为唐时人灵一的饮茶诗最能让此时的崔子玉回忆起自己这位老友在昆仑山明玉峰修行时那遍山遍野栽种起来的碧螺春茶,那苍翠老遒的茶树宛如隐匿的山水蛟龙般环绕在云雾缭绕的壮美山麓上,期间隐隐浸透到空气中的极品茶香就连百十里外的昆仑主殿都能一品芳泽。
自古以来碧螺春茶以奇香扑鼻而闻名于世,而能最大地激发茶叶中潜藏的香味便是自己这位老友的本事。后继百年里轰动一时的后天灵茶-繁碧螺的出世,更是把茶中君子的美誉冠到了李明玉的头上。
崔子玉自己就曾因阴司的公事拜访过昆仑山门,同样有幸品茗过那口被昆仑上下称道的碧螺茶,用的是昆仑山玄冰洞里的那口温泉水烹煮而成,入口后好似鲜嫩的朱果包着层薄薄的冰皮般令他口齿生津,难以忘怀。同样是淫溺在茶道数百年之久的崔府君在喝过第一口茶水后便了解其在茶株培育上的心思绝对不逊色于在那凡间号称茶王的唐人陆羽,不愧是被世人称道的茶中君子。
哼哼,如此痴迷于茶道的人倒是找了个所谓许久不习惯吃茶的拙劣借口,合着这年头黄鼠狼都不偷鸡改吃素了。
“轻笑者何,若不是你小子使诈,本将怎么可能如此鲁莽地冲撞大天尊的法架。”李明玉自然感受到了崔子玉银眸里的鄙夷,于是故作羞恼地鼓动着身下折叠好的阴水衣袖。
一道凉扑扑的酒雾骤然从袖子里袭到崔子玉那张挪拟的脸上,若非他蒲团边上的玉质骨扇自发地绽开后给那冷不丁的酒雾给挡上一档,怕是此时额间的银发扑水簌簌,好似喝醉落水的银貂儿般举手轻恼。
崔子玉打趣地抵挡之余眼尖地瞄到玉质骨扇边缘枯黄的纤细叶子,心里恍若明镜般看着面前正襟危坐的阴帅李明玉,忽然落入眼帘的那对诚惶诚恐的瞳孔给崔子玉的感觉就像是做错事情的总角儿童在面对呵斥其言行的长辈时表露出来的些许无状与怯懦,这与过去印象里依靠着同为昆仑出身的太乙道尊却未曾借助其势反而在地府闯出一片天地的明玉仙人来说是如此的遥远与陌生。
“这是原产于洞庭东山碧螺峰石壁上的碧螺春,从那颗世间仅有的万年母株上采摘下来。由于茶株周围环种着各色灵性十足的百年果树,同时汇集了洞庭山水的先天滋养,单就是这么一口馥郁的果香便是其他产地的碧螺难以媲及的。”
崔子玉收起云英铺就的玉质骨扇,然后小心地从紫檀木雕花茶几上端出一杯香气四溢的碧螺春递给面前的李明玉,感受到他欲言又止的推搡,自己手腕的力道骤然加重了几分,哪怕少许珍贵的茶水倾出了温白透亮的瓷杯。
如此不爽利的前后推搡更让崔子玉深刻地认识到了李明玉此时内心深处暴发出来的惶恐和迷茫,虽说自古以来立场摇摆者在骤然启动的风起云涌之大时代总会落到个举世茫茫却无所依的境地,可是如若是自己身边的亲友落入如此可怕的境地着实会让崔子玉感到格外的羞恼和难堪,而抛弃老友的道门也同样让崔子玉暗暗在功劳簿上记下一笔。
端看着手里翠绿的清茶,挂职为地府十大阴帅之一的李明玉确实陷入到了意料到的那种茫茫无措的两难境地,左边是哺育教导自己成长修行的道门却意外地抛弃自己,右边是成就自己一番事业的地府神道却格外地袒护自己,其中孰是孰非好似纠葛成团的乱麻般令他难以抉择。
实话说这些年来他披甲征战确实是很少喝茶,每每看到青翠欲滴的茶水就仿佛回忆起过去在昆仑明玉峰上那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惜光阴荏苒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迂腐固执的茶中君子,而在弱肉强食的冥界,喝酒的鬼总是比喝茶的人多。
死域血酒、亡灵恨、忘忧怀古等等形形色色的冥界美酒更是拥入到自己这位阴帅的怀中,若是修炼酒道仙术的话还则罢了,可偏偏这消肌剔骨的绵绵酒劲让这位曾经喜欢煮茶谈玄的鬼仙大能都变得像是个混行军旅的兵痞,不然像今天这种鲁莽无脑的试探也不会出现在这位道门昆仑上个纪元诞生出来的最杰出的弟子身上。
看着拿着茶杯一时间不知所措的李明玉,自己就连喝着瓷杯里的极品碧螺春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淡然无味,即使这方茶叶是自己少数珍藏起来期望能与知音共饮的佳品。作为冥界地府少有的两位茶道爱好者,他和李明玉之间有着极其深厚的君子交情,不得不说道门昆仑一脉在道德举止、天地伦理上的道理修行确实诠释了上古阐教的仙道理念。
但是这位温良恭淑堪称礼仪典范的翩翩君子反倒是没有落得个好的下场,先是像个好好先生一样被本派修仙的恶狼精英们给逼迫到孤身争夺三界诸多道门共同修订的《历代神仙实录》的名额大战中去,可笑的是道门自己闹得沸沸扬扬的所谓《历代神仙实录》却是道教高层用来试探神道也就是大天尊敕令神位的炮灰,上榜的多是那些修仙无望的外门弟子和旁门散修,而自己的老友李明玉恰恰是其中少数几个大教大派的嫡系子弟。
百余年的上榜争斗让自己这位老友身心俱疲,昆仑内部诡秘涌动的背叛更是让他在最后关头遭受小人算计导致千年修行的道行功亏一篑,最后不得不沦落到幽冥地府转备受鄙夷的鬼仙之道。
许是吃足了阴谋诡计这方面的亏,李明玉在统领地府十军的阴帅位置上骤然展现出了其狠辣凶暴的一面,先是凭借着出神入化的昆仑道术清洗了驻地鬼军里的蛀虫,然后借此机会补充进一批嫡系兵马极大地扩充了阴军的实力,然后在后来的骸骨森林一战中直接释放出凶猛的幽冥地火屠戮尽盘踞在统辖冥域内号称三王一匪的恶鬼众。
正是凭借着后续一系列的强权统治和暴烈屠杀让李明玉麾下统管的冥域一直是十方阴帅中秩序最井然的。然虽说每个地府阴帅统管冥界无穷无尽的界域,手底下确实有无数累累皑皑的白骨堆砌,但是像李明玉这样肆意地操弄鬼物魂魄乃至发展到动不动就打得叛乱鬼军魂飞魄散的程度实在少见,若非背后道门碍于某些猥琐念头强压舆论,像这种有伤天和的统治,绝对不是神道大治的现象啊。
不教而诛谓之虐,如此地不留余地是在拿自己的鬼道前程开玩笑呢。崔子玉作为地府的首席通判兼其好友就曾经劝解过他,冥界的鬼物同样是由人生,因人死,哪个没有或多或少牵扯进人道气运中却那里是允许被闲人给轻易打杀的,更何况是这种魂飞魄散般灭绝人性的屠戮。
可惜或许是对那些所谓道门精英们存在幻想,自己的话摆在面前,而李明玉却像是陷入魔怔似的毫无进展,乃至今日由于屠戮冥界鬼物所累积下来的暴戾之气正大摇大摆地消融着李明玉那张温厚的面庞,潜藏在眉宇间的那股冷鸠气质暴发出来后尤其给人以冷峻和削骨的寒气。
若非天生茶种的灵魂特质,纵使自己这位老友再功德无量也难以压制住了冥界中血烈暴虐之气的入侵,单凭地府镇压冥界所派发下来的天地通宝（功德造物、地府粮饷）也没法给他随意挥霍的。最后也许堕落成魔,入了那魔祖开辟的天魔界,算是其中比较好的归宿了。
哎~
崔府君无奈地放下手里温热的清茶瓷杯,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老友胸怀中的才情傲气都被那场鬼蜮森森的仙运争夺给狠狠地压制住了,所以这么些年在他内心深处极力隐瞒的极端敏感与羞愤最终彻底转化成宛如暴君般狠辣残酷的发泄手段。
再加上道门中人极其险恶地拿重归仙门的诱惑来撩拨他,单单是为了给某些眼高手低的道门后辈妥善处理那些肆意出入阴阳的破事就消耗了他不少的心气,搞得堂堂地府阴帅像是道门的家奴般随意使唤,这种高压状态下待久了反而让他在被道门抛下后忽然感到极度地迷惘与失落,眼眸迷离像是只流落街头的小奶狗。
昆仑啊昆仑,你们亏欠明玉兄是何其多啊,你们高高在上却何曾把吾等放在眼里。过去我们只是你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管家和下人,若非后来大天尊在三界内极力地提高神道的地位和尊严,若非我们这帮后天神明像是曾经被中原望族鄙夷的大明皇帝朱元璋般奇迹地在三界内崛起,若非神道永昌……
老友,若不把他们打怕了,像尔等这些为了道教未来而牺牲自己与光蒙尘的卑微者就永远不会被他们所认可,只怕到时候当你们耗尽心力的尸骨被抛弃在无人识图的荒野,唯有那无名的山风愿意悼念你们的功绩,而某些人只会心安理得地身居高堂之上,纵论春秋旧统。
当然对于面前这位心灰意冷,只能在形式上算是道门弃子的鬼仙大能,崔府君确实替大天尊动了招揽的心思,毕竟是在走在鬼通圆满境界上的鬼道大能,单是使得一手阴府勾连的风水山河秘术便有招揽的价值,而且他还是位长久掌管地府鬼卒军队的实权阴帅,同样属于地府政策规定里的可以团结在周围的力量之一。
其中或许还有自己的私心,正所谓七条弦上五音寒,此艺知音自古难。唯有河南房次律,始终怜得董庭兰。若是世间少了个能够品茶抚琴的知己好友,怕是自己拥有着这千百年的阴寿也不会开心吧。
“道门既然已经抛弃了你,何不趁此机会投到大天尊的名下且再安心修行,事后哪怕太乙那厮追究起来也不会说些什么。”崔府君操手从热气氤氲的瓷水壶中酥酥地冲泡尽一杯甘甜的清泉水递给李明玉,想来自己积压在心里的劝解之语都浓缩在这小小的一杯清茶水里了。
苦尽甘来终有时,大道难关不枉前。
李明玉你该往前看看,也许前途没你想象的那么糟。
“可是之前的冲撞怕是……”阴帅李明玉尴尬地接过崔府君递过来的茶水,瓷杯中的茶水碧绿清列,有三三两两片鲜嫩的茶叶漂浮回旋在沸腾的水面上,单是冒然的一口吸气便有如此久违且沁人醒脾的芳香。
眸子里闪过惊讶的神态,看来自己这位茶友煮茶的道行在这地府蛰伏的百年时间里确实是加深了几分。
“无妨,大天尊曾是统治三界的至高帝君,若无容人之量那里能够博得吾等的拼死效忠,唯有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才能从当初卑微弱小的存在走到三界的顶峰,成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真正统一三界披靡万古,傲视群雄的千古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