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白俄罗斯人楚谷门在南京东路145号，创建了上海第一家咖啡店——马尔斯咖啡馆，1949年后更名为东海咖啡馆。虽然今天它已经淡出南京路，但依然是上海“老克勒”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东海”的炸猪排很有名，传说炸猪排蘸泰康黄牌辣酱油的吃法，就是这里发明的。解放前的地下党，也在这里留下过不少红色的印记。r
１９５４年的大年初二，一个有点时髦的女人站在东海咖啡馆门口。她望了一眼巨大的黑色门檐店招，店招正面白底黑字写着“东海咖啡馆”五个字，像是一块涂了奶油，又被裱上商标的巧克力。r
那个女人推开彩色玻璃的店门。她头戴深红色扁平的女士礼帽，外面穿着厚重的蓝色外套，白色披肩，里面是一身红白相间的格子旗袍，肚子微微略鼓，手里提着粉红色的小包，手腕上是一块小巧的手表。她的皮肤不白也不黑，眼睛里有些血丝。r
这个女人就是苏雯，他昨天洗碗的时候打碎了一个盘子，而且一夜没有睡好。因为昨天下午，邑庙分局的户籍警小钱，找个借口偷偷告诉苏雯：她原来的丈夫孙武没有死，改名叫孙文赋，而且现在是蓬莱分局的领导。孙文赋约她初二下午一点，在南京路的东海咖啡馆二楼见面。r
一进门，香味就扑鼻而来。一个上了年纪的服务生，正在用古老的咖啡机和玻璃壶做咖啡。玻璃柜里陈列着诱人的糕点，服务生来回穿梭。乳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泛着棕色的云纹，仿佛整个一楼，都是一杯刚淋上牛奶的咖啡。西装革履的绅士，花枝招展的艳妇，坐在卷曲成花藤造型的铸铁椅上，小声交谈着。留着小胡子的洋人，正翻看着报纸。r
苏雯扶着同样是铸铁花藤装饰的栏杆，沿着盘旋的楼梯，小心翼翼地拾阶而上。r
楼上有些低矮，巨大的木制横梁连着同样巨大的柱子，柱头上露出一段红砖，再往下是条木装饰。墙上的壁灯泛着黄昏的温柔。三四十年代上海街景的黑白照片，把昔日的风情化成一阵咖啡的香味，轻轻吹向来客。带有花纹的墙纸，用白中浮起的黄色诉说着沧桑。护墙板上装饰着五颜六色的小块瓷砖。松软的座椅，让人坐下就不想站起来。 r
在苏雯的想象中, 孙文赋会穿着黄色军装，腰里佩着手枪，左臂上戴着公安标志。也许在他的不远处，还会坐着几个随时准备拔枪的警卫员。r
苏雯环视了一下四周，看到一个人，他头戴灰底白条呢制鸭舌帽，身上灰白色的长风衣敞开着，里面是深蓝色毛衣，打着红色领带，脚上穿一双棕白两色的香槟皮鞋，身边还放着一个皮包，他正优雅地喝着咖啡。苏雯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仔细看了看。她惊讶地发现，这个打扮得像小K一样的人，就是自己10年没见的丈夫！r
苏雯抑制住自己狂跳的心脏，迈着淑女的步伐，轻轻走到孙文赋面前坐下来。r
跨越了十年的生生死死，这两个人又坐到了一起。孙文赋轻轻放下咖啡杯，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先点些东西吧。”他们点了咖啡、栗子蛋糕、可可小方、苹果派。 r
苏雯发现孙文赋皮肤变黑了，有了眼袋，脸瘦了露出棱角，一双眉毛依旧浓黑，目光里隐约着犀利。孙文赋没想到，苏雯会穿得如此时髦来见他。那个昔日的小村姑胖了，白了，成熟了。r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孙文赋和苏雯终于又见面了。r
二十一 了断r
两个人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还是苏雯先打破僵局：“家乡现在还好吗？”r
“慈溪比上海还早三天解放。1950年以后，那些汉奸恶霸基本上被镇压干净，宋清云也在庄桥被处决了。后来实行土地改革，现在老百姓的日子好过多了。有时候我想，等我老了还回慈溪去住。”r
苏雯赶紧把话岔开：“你这些年还好吗？”r
“还好。我参军后改名孙文赋，四五年袭击庄桥机场时腿部负伤，暂时失去记忆，在老乡家里修养了三个月才归队。大概就是那段时间，你以为我牺牲了。”r
苏雯关切地问：“那后来呢？后来还有没有受伤？” r
“后来打孟良崮，打淮海，一直到现在都是有惊无险。”于是，孙文赋就简单地讲了一下自己这10年的经历。r
苏雯端起咖啡杯来喝了一口，然后又用勺子舀了一勺蛋糕，松软的蛋糕，仿佛是自己滑到勺子里的。孙文赋发现她的动作恰到好处，并不像一个普通的佣人，于是就问：“你呢，你还好吗？听说你在郑将军家当佣人，过得怎么样？”r
“过得很好，我家老爷是英国绅士做派，喜欢西餐、下午茶之类的英国生活方式，我也跟着学会了。老爷对我像自己的女儿一样。”苏雯没有再往下说，而是问孙文赋：“你现在是蓬莱分局的领导吧？你的手下或者警卫员没有来吧？旧社会里的高级警察常带着一群保镖，流氓头子都要认你们做干爹的。”r
孙文赋笑了：“我是共产党的公安，和旧社会不一样的。”r
苏雯也觉得自己的话好笑，解放几年了，共产党的公安怎么样老百姓看得清清楚楚。她不好意思地说：“是的哦，是和旧社会不一样的，现在治安也好了许多。”r
苏雯又用勺子舀了一勺蛋糕：“‘东海’的东西味道不错，……。”r
苏雯故意在回避自己再婚这段历史，对将来的打算也只字不提。来之前，孙文赋已经想到很多情况，甚至包括那个管家也跟来。她越是回避婚姻问题，越是让孙文赋心寒。r
孙文赋最后终于忍不住，他突然深情地说出了一句让大家都落泪的话。“跟我回家吧，苏雯！”r
苏雯的眼泪顿时像决了堤的河水一样涌出来，扑簌簌地掉进咖啡杯里。她心酸、委屈，命运对她不公平，当初要知道是现在这个样子，她宁可孙文赋还是那个赌徒。r
“回不去了，我有自己的家，你也知道，我还有孩子了。你现在是大官，完全可以找个更好的。”苏雯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来，用手帕擦了擦眼泪。“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忘了我吧，祝你幸福！”r
苏雯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害怕自己再多犹豫一下，会改变主意。于是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哭着转身离开。沿着楼梯盘旋而下，十年前和孙文赋生活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r
苏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东海咖啡馆的，外面地上积雪初融，温暖的午后阳光安抚着整个世界。南京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呼着白气，擦肩而过，来去匆匆。苏雯默默想着：“就这样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吧，今生不再相见了。孙文赋，你是我一生一次的错过……。”r
望着苏雯离开，孙文赋闭上眼睛揉了揉，把手支在额头上，停了好几分钟。现在没有太多的时间沉浸在儿女情长之中，他要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因为和“老七”接头的时间快到了。孙文赋起身离开东海咖啡馆，向天文台走去。r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还没有完全从刚才情绪中缓过来的孙文赋，却又在天文台门口，碰到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另类地下党。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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