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生而知之,有人学而知之,有人困而知之。有人受困惑之苦,却不愿学。
黄昏毫无生气地躺在木床上,他全身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胀。原先的痛似乎已经适应,或者持续的痛让他本能地忘记了这种痛,或者痛感已经麻木。但这种胀和憋闷却始终都在。如被人锁在水中,只有一条细细的管子透出水面借以换气。管子太细,换气不够彻底,憋得难受,闷得发慌。
他没有睡意,只是胀着,憋闷着,他偶有清醒,便会凝神于右手,让那股清凉的水流尽可能地往上漫延。但是这很难很累,累着累着他便不复清醒,被胀包围。他睡不着,或者睡得非常的浅。一缕风钻进被窝,他便在胀和憋屈中。
直到某个时候,“凝”,他听到了颜琼温柔而坚定但又难掩疲惫的声音。一个清凉的寒冰罩将他包裹。他浑身一个激灵,身体各处都有疼痛传来,他顾不上这些痛楚。因为他全身为之一轻,好像压在他身上的一块沉重的木头被掀开,他疯狂地贪婪地吸着气,冷气从口鼻入,经过喉咙,沉于肺腹,然后瞬间散于身体各处。数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属于自己的躯体,完整的躯体。像一块烧红的炭,他隐约听到哧哧哧的声音在体内响起,那是冷气遇到了热浪。
他慌忙闭住呼吸。一冷一热,他会从内部溃烂。他需要放慢节奏,越慢越好。无论是躯体外部的动作,如眨眼,如张嘴,挥手抬腿如果能够动作的话,还是躯体内部的,连呼吸都要像个温柔的女孩,连吞咽都要细细琢磨,千万要慢。
蜗牛!他脑中浮现出这么一个动物,永远在那里爬行,却不知要爬到哪里?它爬得太慢了,以他超强的耐心也等不及它爬到终点的那一刻。
没有壳的蜗牛!恍恍惚惚间,黄昏觉得自己正是那赤条条行动迟缓没有任何攻击力也没有任何自保之力的蜗牛。能活下来全靠运气,能活多久全是奇迹。
他的躯体达到了吹弹可破的地步,不只是皮肤,他不敢稍稍用力。怕把舌头咬下来,怕眼睛睁得太大闭不上又怕闭得太紧眨不开,怕抬头时拧断了脖子,怕翻身时五脏错位。他敏感到皮肤龟裂,皮肤之下也像岩石布满裂痕。可他还是保持着人形,还有完整的躯体。而最结实处居然是右手掌,这是最先感知到的部位,那些不知名的水流似乎是种强大的粘合剂。他一动不动,心神追随着这些水流,他想要让它们行满全身。
但是,他会忘记这件事情。因为胀得难受,因为憋得慌。他一直在努力,但一直在失败。直到颜琼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捎带着他一起进入了某种神奇的境界。
这个新世界很慢,大家都很慢,万事万物都很慢。所以,他的慢,充满了和谐,没有一丝违和,没有一丝出格。他只是慢,纯粹的慢,慢的背后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纯粹如蜗牛。忽然间他不觉得胀了,不觉得痛了,也不觉得憋闷了。自由来得不可思议,轻松快乐显得莫名其妙。
他没有追问为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接受,哪怕真的变成蜗牛他也接受。他接受任何事实,他不觉得有任何异常。他是个孩子,如水,无定势,能模拟万物,与万物不相违背。他不是个爱发问的孩子,若真有疑问,他会问怎么办呢?而不是为什么。
右手的水流在微不可察地往肩膀的方向推进。前方皆是戈壁滩,土地皲裂,几无完整的部位。水流沿着裂缝渗透而入,又毫不留恋地钻出,迤迤然向前伸展。只是水流太薄,越流越薄,很快消失不见。这需要时间。
时间,他有的是。以他现在这样的状态,慢吞吞地活着,慢吞吞地走向死亡,估计得走至少两百年。这将是一个奇迹,星王之下寿两百,将是划时代的大事。
但是,没有人只是活着,没有人只想着维持呼吸不断绝。他们想要更多。想要活得更久,想要轰轰烈烈地活得更久。若是活死人般,就算像乌龟一样活个千年,有意思吗?
黄昏这么小的小男孩也是如此,虽然他经历得不多,但是起码能跑能跳,能爬能叫,识海独一无二,气海前途无量。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他想去探索,他不想去睡觉。他不想在床上过一生!
他的欲望刚升起,疼痛便随之而来,窒息也如影随形,他赶紧摒去念想,继续像蜗牛一样慢慢悠悠地过生活。他仿佛睡着了。
只是仿佛。
依稀间他真的变成了一个蜗牛,一个全体伸展而出,再也无法缩回去的僵硬的蜗牛,一个渴望安稳地活着却连背上的壳都弄丢了的糊涂的蜗牛。他被迫成为一只慢吞吞的蜗牛。他不敢睁开眼睛,可是周围有可能出现危险。他想到了蚊子,吸血的蚊子如果找到了他,他无能为力。他想到了蚂蚁,把他当成食物他也身不由己。他竟然会怕这样的小虫子了。他害怕起飞鸟,怕小鸡。
强烈的危机感萦绕他的心间,可是心脏里的房子已经尘封。他想要到识海去获得太阳的温暖,那里一团漆黑,不,那里是一团浆糊。听说没有开辟识海的人脑子里只有一团浆糊。他想起荷塘月色,那里总该有些神异,也许吧,可是肚脐下方已经没有门,只有血与肉。他的感知里自己还原成了一个普通的扁平的人,体内再没有任何隐藏的空间,从头到脚都是血与肉。
所幸孩子打开这些光门、开辟这些空间时日尚短,而且这些奇异并没有带来太过超乎寻常的力量。所以,骤然失去,也没有太多的伤心和失落。他有一颗平稳的心,因为缺乏经验,缺乏对比,缺乏知识,所以,他并不以为自己失去了多少。
他从憋闷中挣脱出来,只是从人变成了蜗牛。如果是一只蜗牛,再细的管子都可以提供足够的呼吸。只是一只没有壳的蜗牛,冒不起任何险。“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想起了他句名言。他需要了解他身周的场景,需要防患于未然。
他专心地感应着,慢慢地,慢慢地,他感受到了身上的毛毯和身下的棉絮,棉絮下的木板,木板的尽头端坐着一个缓慢挥手结印的柔弱女孩,床沿有一张小木凳,很矮,只适合小孩。木凳过去两步,就是小窗。小窗外,有枝叶探头探脑,上面覆盖着薄薄的雪花。他心头有一丝诧异,他只是勉强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右手的水流只是一滴一滴地生成,根本杯水车薪,好在络绎不绝。而对外面的世界却能够无死角地感应出。
他想到了蜗牛头部的两根触角,也许是因为这个,让它可以更轻易地去感知。也许因为它太过脆弱,所以它对周遭有着无以伦比的灵敏。提前预知危险,哪怕行动缓慢,也可以及早缩回壳里。
黄昏闭着眼,真的像睡着了一样。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只要能“看”到,他便心安。只要能与这世界还有联系,他便知足。
有极微弱的风经过,风中带来了父母的讯息。爸爸在高高的树枝上躺着,嘴里叼了根新鲜的枝条,在看雪花飞舞?还是看云卷云舒?妈妈在楼下的屋子里,手捧书卷,走走停停,不时地翻页。风里有熟悉的气息,是承光老师和秦书瑶教习,联袂而来,他们心情愉悦,有说有笑。
风中还有寒意和恶意,林间似乎多出了些许奇怪的虫子,迅捷如闪电,无声无息,从山林深处向城廓这边涌来。“搬家!”他的直觉告诉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