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习惯一旦养成,便是根深蒂固,想要抽离只能连根拔起,疼痛也是伴着惊天动地。
沈落之于沈慈,沈慈之于沈落,都是他们的习惯。
沈落不再去学校上学,每天跟沈慈听家庭教师上课,下了课就带着沈慈去玩玻璃弹珠,掏鸟窝,射弹弓。
只是,沈落从来没有带着沈慈玩过捉迷藏。他怕自己一闭上眼睛,他的阿慈就不见了。
沈慈还是不说话,每天跟在沈落身后,像条小尾巴,沈落觉得很满足。只是偶尔,宋楚河来家里玩的时候,那条小尾巴才会离开自己,安静地坐在宋楚河身边细看,眼睛里居然带着浓浓的笑意。
沈家别墅门前种了几棵法国梧桐,一到夏天,知了就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沈落对季节没有多少认知,无非是冬冷夏热,可来到沈家之后,因了这蝉鸣,居然对季节过分敏感起来。
不知道阿慈会不会嫌外面吵。他想。
转眼就是两个夏天过去了。
已经是第二个月了,沈慈被沈世昌送到自闭儿童疗养中心的第二个月。
沈落重新背起书包,读起了小学。小学的课程并不难,家庭教师早已经将这些知识提前灌输给他与阿慈,沈落觉得自己好像不用坐在这里听课都可以。
沈落低下头偷偷地看一眼书包里的零钱,攒了很长时间的零用钱,估摸着足够打的了,下课铃声一响,他背着小书包就晃了出来。
他拦了的士,口齿清晰地叙述了目的地,又从书包里掏出那些零用钱,一张张叠在一起,随后神色凝重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
司机见了,不免好奇。
“小朋友,你爸爸妈妈不陪你吗?”
沈落摇头:“叔叔您别说话了,快点开吧。”
司机一愣,这死小孩儿,这年头长得好看的都没礼貌吗?
到达目的地,沈落瞥一眼计价器,抽出两张十块的扔到副驾驶座位上,打开车门,一溜烟就跑走了,留司机一个人掩面,望天。
沈落自小长得好看,皮肤白白嫩嫩,天生一副纯白无害的长相,晃荡着小书包进了大厅。前台姐姐看到沈落,笑眯眯地问他:“小朋友,需要姐姐帮忙吗?”
沈落点点头:“我来找沈慈。”
“沈慈?你是说她在我们疗养中心?”
“嗯嗯,”沈落重重地点头,“我来看看她就走。”
前台小姐查资料,又看一眼沈落,为难道:“小朋友,来探访病人是需要证件的。”
言下之意是不准他见阿慈。沈落揪着衣角,再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睛里竟泪水涟涟。
“我是阿慈的哥哥,我看她一眼就走。”
前台小姐无奈,拨了通电话,继而又朝他笑。
“小朋友,我这就带你去见妹妹。”
一路上,沈落想了很多见到阿慈要说的话,比如“阿慈,阿慈,我来看你了”,再如“阿慈,阿慈,有没有很想家”,或者是“阿慈,阿慈,我好想你呀”。
可是,当沈落推开房间的门,看到依然坐在地上的阿慈,脱口而出的竟是那句:“阿慈,阿慈,我是阿落。”
他多怕她忘了他,忘了他的相貌和名字,只能一遍一遍地提醒。
他是阿落,不是沈落。
沈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不说话。
沈慈的病依然没有好转。两个月前家里好不容易劝好沈老太爷,将沈慈送来了这里,可两个月过去了,沈慈现在却连话都不肯跟沈落说了。
沈落无奈,也坐在地上,把小书包从背后放下来,在里面掏啊掏,掏出一根棒棒糖来,伸出手递给她说:“阿慈,要不要吃糖?可甜了。”
沈慈慢慢地抬起头,看了看他手中的糖,又看了看他,然后小心地接过去,略显笨拙地剥上面的糖纸。
“我来帮你吧。”沈落把棒棒糖拿过来,替她把糖纸剥好,又塞在她手心里说,“吃吧,可甜了。”
沈慈有些怔忡地看着手中的棒棒糖,在沈落的注视下,伸出舌头舔了舔,甜得发腻。她抬起头想冲沈落笑一笑的,可眼睛一眨,豆大的眼泪就一颗颗地随着掉下来了。
沈落比谁都要熟悉沈慈这样的眼神,那里面星星点点的光是她全部的希望,一旦光芒熄灭了,沈落觉得,他的沈慈,是会死去的。
那漆黑的眸子里,发出的信号分明就是“沈落救我”。
不是帮我,而是救我。
他伸出手指抹掉沈慈脸上的泪珠:“阿慈,阿慈,你不想待在这里吗?”
沈慈摇头,眼泪又是往下掉。
“那走吧,”沈落站起来,摸了摸沈慈的头,牵起她的手说,“我们回家。”
不计后果,不问代价,阿慈一哭,全世界都错了。
两个小孩儿手拉着手从疗养中心走出来,没有人拦,也没有人问,那些医护人员像是心照不宣,为他们让路。
沈落牵着沈慈的手,站在医护中心的大门口顿时愣住了。
他们的对面,沈老太爷从车上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上车回家。”沈老太爷吐出四个字转身上了车。
沈落抓紧了沈慈的手,偏过脸笑眯眯地看着她:“阿慈你看,爷爷来接我们回家了。”
沈慈不说话,任由沈落牵着手坐上了车。
沈老爷子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稍稍一抬头,就能看到阿慈紧张地死死攥着阿落的手指。
颤抖着拨通电话,沈老爷子劈头就骂:“沈世昌你这个王八蛋,立刻给我滚回家来!”
沈慈吓得一个激灵,又往沈落身边缩了缩,沈老爷子看在眼里,自然愈加不是滋味。
回到家里,沈老本想亲自把沈慈抱下车,可沈慈居然一再往后躲,末了居然掉起了眼泪,谁哄都不下车。还是沈落,又上了车,牵起她的手,声音小小的:“阿慈,阿慈,我们到家了。”
沈慈这才抹了眼泪,跟着沈落下了车。
两个小人儿站在客厅中间,像是被老师罚站一样低着头。沈世昌从外面回来,连鞋都顾不上换:“爸,你怎么了?”待看到沈慈,又问,“阿慈怎么回来了?”
沈老太爷咬牙道:“沈世昌你把阿慈送到医院两个月!你说阿慈一定会好的,可她好了没有?!你看看阿慈都瘦成什么样儿了!你看看她的脸白得!”
沈世昌皱眉:“爸,阿慈的病不是说好就一下子能治好的,我们毕竟不是医师,阿慈待在那里有专人照顾的……爸,您好好想想。今天阿慈先在家住一晚,明天我再送她回去……”
沈慈后退了一步,仰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爷爷,可不可以不送阿慈回去?”像是两年前,他牵着阿慈的手,站在沈老太爷面前,问他的阿慈可不可以不吃药。
“阿落,别胡闹了。”母亲从房间里走出来,“你过来,我问你点事情。”
沈落不动,又看着沈老太爷:“爷爷,阿慈她不能住那里的,那里没有人陪她聊天,没有人陪她玩,她很孤单的……”
“阿落!”母亲的声音提高了一倍。
“爷爷,阿慈她根本就没有病,真的,她不喜欢那里,你不要再送她走了……”
沈落不知怎的就哽咽起来,原本一直握着他手的女孩却“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众人这才慌张起来,唯有沈落,松了一口气。
阿慈她,以前是断然没有这样大哭过的。一个大哭大闹的阿慈,想必胜过成百上千个不哭不闹的阿慈。
母亲一把扯过他的胳膊进了卧室,关上门的时候,他听到阿慈语无伦次的声音:“我不要去医院……不要去……”
他想,阿慈大概是不需要他了。
重重的戒尺打到自己手心上的时候,沈落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疼,似乎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母亲极力隐忍却又声嘶力竭的声音。
啪——“小小年纪,居然学会逃课了!”
啪——“让你不学好!让你不学好!”
啪——“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爸爸!”
……
母亲的声音,分明是带着哭腔的,沈落盯着渐渐麻木的手心,忽地一笑。
“我是去救阿慈啊……”
母亲“啪”地扔掉尺子,忽地蹲下来抱着他失声痛哭。
她说你怎么能对她那么好。
她说阿落你不能对她那么好啊。
沈落被母亲裹在怀里,眼前漆黑一片,听到母亲的话只想咧嘴笑。
他怎么能不对阿慈好,那个人,生来就是他的命啊。
沈落养成了一个习惯。
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他都会先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打开沈慈的房门,待看到她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之后,才会轻轻地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沈落天生就没有安全感,自从来到沈家之后,沈家给他的东西越多,他就越惧怕,也愈加觉得心里空虚。可是自从沈慈回来后,他加倍地对沈慈好,那种惧怕就渐渐消失了。
心里有了惦念的人,内心反倒觉得充盈起来。
沈世昌没有再提将沈慈送去医护中心的事,大概是沈慈那天的哭声也触动了他。沈世昌这些天回来得很早,每天都亲自去接他和姐姐放学回家,然后再去沈慈的房间待一小会儿。
沈落知道,沈慈其实对自己的父亲是抗拒的。
沈慈还是习惯窝在自己的小卧室里,吃饭睡觉,浅色的窗帘,白色的墙壁地板,白色的床单被套。不同的是,这个狭小的卧室里多了沈落。
沈落要上学,陪沈慈的时间自然就少了许多,更多的时间,沈慈都坐在地板上发呆。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阿慈,”沈落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又发呆了。”
沈慈不说话,低下头默默地吃饭,瞥见沈落夹着排骨的筷子朝她伸过来,又仿佛想到什么,倏地伸过去,沈慈一愣,继而端起小碗看着沈落。
“谢谢。”沈慈忽然道。
沈落筷子一松,筷子上的排骨,不偏不倚地掉进沈慈的小碗里。
沈慈又默不作声,低着头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沈落声音有些发颤:“排骨……好吃吗?”
沈慈摇头,又不说话。
“别人问你东西好吃吗,你得回答,这是礼貌。”
“……不好吃。”
沈落伸出小手揉了揉沈慈的头,说:“阿慈真乖。”
沈慈却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沈落的左手,然后指了指:“怎么了?”
沈落耸耸肩,看了一眼包扎过的手,冲沈慈安慰地笑:“不小心摔倒了,没事儿。”
真的没事儿,因为找回了他的阿慈,所以戒尺打在手心上一点儿也不疼。
“阿慈,我每天去上学的时候,你在家里做什么呢?”
沈慈又不说话了,其实就算她不说,沈落自己也能猜出来,无非就是睡睡觉,发发呆,听家庭教师上上课,然后他就回来了。
“阿慈,你跟我一起去上学好吗?”
这一次,沈落和沈慈,破天荒地,一人吃了一大碗饭。
张嫂收拾碗筷的时候,眼角都是带着笑意的。他跟着张嫂下了楼,看到沈老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姐姐看到他下来,拿起茶几上的水果给他:“阿落,要吃水果吗?”
沈落摇了摇头,走到沈老面前:“爷爷,以后阿慈可以跟我一起去学校吗?”
沈老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他叹了口气:“让阿慈多接触一下外界是医生建议的,我也想让她去学校。可是阿落啊,以后阿慈就拜托你了。”
“拜托”两个字被沈老咬得极重,沈落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家里那么多大人,照顾阿慈的任务,一定要拜托他呢。虽然,这里面有他心甘情愿的成分。
可是,等他终于明白过来的时候,早已经晚了。
等沈老回了卧室,原本坐在沙发上一语不发的姐姐,忽地拽着他的胳膊进了自己的卧室。
沈落这才发现,原来来沈家这么久,自己竟然一次都没有进过她的房间。沈落每天只穿梭在两个房间,一个是沈慈的,一个是自己的。
姐姐的房间相较阿慈的房间来说,要宽敞明亮太多,随处可见的鲜艳的颜色,亮丽得晃眼。
“你傻啊,”姐姐伸出食指戳了戳阿落的额头,“她现在就老黏着你,你要是再把她带到学校,她黏你一辈子怎么办?”
沈落不明所以,抬起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姐姐,却觉得异常陌生。
他本来,就是要照顾阿慈一辈子的啊!
从姐姐房间出来的时候,沈世昌和自己的母亲都坐在沙发上,表情凝重,心事重重的样子。
“阿落,”母亲冲他挥手招呼他过来,看到他的左手,低下头摸了摸他的头,“手还疼吗?”
沈落摇头。
“爷爷跟你说要送沈慈姐姐去学校的事了吗?”
再点头。
“你以后……”杨云看了沈世昌一眼,吸了吸鼻子,“在学校好好照顾沈慈姐姐……”
“阿落,”沈世昌站起来,蹲下抱了抱沈落,“委屈你了。”
沈落没说话,他觉得受委屈的是阿慈,他们都没有发现阿慈的好。
他上了楼,小心地推开沈慈的房门,看到他的阿慈缩成一团,躺在床上睡着了,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伸出食指探了探阿慈的鼻息,又轻手轻脚地出来关好门,再打开自己房间的门。
又是一天过去了。
阿慈还在。
阿慈究竟有多好呢?
别人说不上来,因为自始至终,都是沈落毫无保留地对他的阿慈好,毫无保留地照顾着他的阿慈,毫无保留地包容着他的阿慈。
阿慈的好只给了沈落一个人。
毫无保留地相信着沈落,这是沈落唯一需要的阿慈的好,阿慈早就给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