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是隆冬时节了，这个冬天非常寒冷。西伯利亚的寒流在一夜间席卷而来，使日泉这个位于中国西部的中型城市骤然降温。昨夜刚刚下了一场大雪，柳子奇将卧室里的空调气温调高到摄氏二十六度，才在暖融融的睡梦中度过了昨天这个难耐的冬夜。早上起了个大早，柳子奇没有叫车来接，也没有惊动容小翔，就踏着厚厚的积雪，沿着大街的人行过道，朝市政府机关小跑而去。街上起早晨练的人有几个柳子奇面熟，但记不起是在哪里见过面，他们就主动和他打招呼问好，非常友善的样子。柳子奇微笑着点点头，心里却在想，一上班就动员机关干部清扫积雪，然后再到几个县去跑一跑，看看这场罕见的大雪是否给日泉带来了灾难。
这时郑守正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这位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每天到机关总是很早，尤其是像昨夜下了一场大雪这样的异常天气，他的职业习惯，使得他提前一小时进了机关大院。机关院内已是银装素裹，分外妖娆。见过柳子奇，郑守正笑着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柳市长在这样一个良辰雪景中强身健体，大气盖世，很有诗意啊！”
柳子奇放慢了脚步，说：“飞雪带春风，徘徊乱绕空。君看似花处，偏在洛阳东。守正同志可不是有灾情报告吧？”
“这个……”郑守正显然不解柳子奇随口吟出的那首古诗的确切意思，怔了怔，才说：“昨夜我已经让总值班室给各县区打了电话，到目前还没有什么灾情报告。应该说这场大雪没有什么大碍吧。”
“你让办公室通知各部门一上班就开始清扫机关大院的积雪，另外通知买买妹副市长，还有你，我们一同到下面去看一看。”柳子奇说。
郑守正说：“昨天通知的各界人士迎春座谈会，你还要到会作重要讲话呢！”
柳子奇口吐寒气，说：“我知道，可这大雪压境关乎民生哪！”
郑守正道：“春节马上就要到了，出席各界人士迎春座谈会的大部分可都是离退休的市级老领导，你不去恐怕不太好吧！”
柳子奇摆了摆手，道：“就这样了，你代我向苏书记说一声，就让温一达去参加座谈会。”
郑守正说：“那也好，我们先吃饭吧！”
吃罢早餐，柳子奇看看表，还不到八点一刻，机关已经有人挥舞扫帚或铁铲清除冰层和积雪了。柳子奇和买买妹分别乘坐两辆车，往日郑守正也要带车的，但他见今天柳子奇表情严肃，便和魏宏冰一同上了柳子奇的车。买买妹的秘书和日泉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兼记者雨蝶，自然就与买买妹同乘一辆车。
出了市政府机关大院，汽车便沿二级公路西行。由于积雪太厚，车轮有些晃动，司机就放慢了速度。路上行人比往日少了许多，唯一没有减少的，似乎只有骑自行车进城的民工了。柳子奇知道，大概只有朴实且并不富有的中国农民，才可能踏着冰雪为生计而奔波。柳子奇示意司机停了车，几个人走下来又沿公路下的土坎朝皎洁的田地走去。买买妹随柳子奇身后走着，自言自语：“大雪兆丰年，又是好年景……”话音未落，只见她一步踏空，便是一个趔趄。跟在身后的郑守正眼明，赶紧上前扶住她的腰身，她差点倒在了他的怀里。紧随其后的魏宏冰和买买妹的秘书看得真切，连忙捂住嘴巴，才没有笑出声来。
柳子奇停住步子蹲了下来，扒开如棉的积雪，看了几处植物，心中便有了数。他看了看买买妹，说：“你一直分管农口，你估计，这场大雪对农业生产和群众生活有多大影响？”
一行人便跟着席地蹲下，雨蝶则打开掌中宝微型摄像机，选好最佳角度拍摄。买买妹应声道：“各县区的情况还没有报回来，不过，我个人认为，像这样的气象对农业生产应该没有大碍，可能会对极个别的群众生活有些影响。”
说着一行人返回公路，乘车继续前行。
车行不久，便到了青州县的地盘。路况也差多了，车碾过后，露出了凹凸不平、修修补补的水泥路面。路途中有一些交警在巡回检查和疏导交通，还有三三两两的公路管护工在铲着积雪。其实公路上的积雪是用不着耗费人力清除的，它会随着车轮的来回碾动和光照作用融化。柳子奇正纳闷间，却见路边立着一群人和数辆豪华轿车。再仔细一看，向自己招手致意的这群人前面，是青州县委书记方大伦和县长杜晓伟。
郑守正显然也看见了，就说：“柳市长，是否下车去向方大伦和杜晓伟了解了解青州的情况？”
柳子奇道：“是不是你通知了他们？”
郑守正说：“可能是巧合吧！”其实在吃早餐的间隙，郑守正便让总值班室将柳子奇下来视察通知了各县区政府办公室。他明白，方大伦和杜晓伟是有备前来恭候。
柳子奇一下车，方大伦和杜晓伟就赶忙迎了上来，此刻不便寒暄什么，方大伦抢先向柳子奇简要汇报了情况，特别对交警沿路段巡回疏导交通和公路管护工清除路途积雪作了重点汇报。柳子奇脸上阴沉下来，显然对方大伦的汇报并不满意。他想知道眼前之外的情况，比如农村受灾和对群众生产生活的影响情况，偏偏方大伦没有汇报。买买妹见状，马上给予提示，杜晓伟才接过话头作了汇报。
早上走得匆忙，雨蝶没有带专门摄像师，便让魏宏冰掌镜，她拿过话筒，开始作现场报道：“各位观众，各位观众，大家好！我是日泉电视台记者雨蝶，我现在正在做现场报道。大家看到了，我的身后呢，是白雪覆盖下的茫茫农田，昨天夜里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牵动着市上领导的心，市委副书记、代市长柳子奇同志正踏雪察看因积雪可能给我市带来的灾情……”
柳子奇最反感这种官场作秀，便打断了雨蝶的现场解说。魏宏冰只得合上摄像机，交给雨蝶，自己依旧跟在郑守正的屁股后面，喘着一口接一口雾状的热气，沐浴在皑皑白雪之中。
这时青州有线电视台的一位男记者也赶到了，他鼓胀着酱紫色的脸，汗津津的，一路小跑而来，显然为自己的迟到而惴惴不安。他跑到方大伦跟前，撑开镜头，却对准了正前方的柳子奇和买买妹两位市长。谁知，方大伦一顿劈头盖脸的呵斥，他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收起机子，灰溜溜地离开了这里。
郑守正随柳子奇返回公路正准备上车继续沿途察看灾情，却接到市政府总值班室的电话，值班员向他汇报说，市委各界人士迎春座谈会正在进行，苏阳波书记让柳市长必须赶回去出席。郑守正合上手机，马上告诉了柳子奇。柳子奇有些愠怒，却压住肝火。他摆了摆手，向买买妹副市长等人叮嘱了几句，让她继续到临近几个县看看灾情，自己赶回去参加座谈会。
柳子奇也不和别人打招呼，就一头钻进了车里，郑守正和魏宏冰见状，也跟着上了车。留下的雨蝶，抬眼望了望买买妹副市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就傻愣愣站在路旁，看着柳子奇的车沿原路一溜烟疾驶而去。
各界人士迎春座谈会在市委小礼堂举行。每年一度的这个会议，虽然没有多少实质内容，但市上几大班子都非常重视，每个班子的一把手都要到会。这是因为虽然名为各界人士座谈会，说白了实际上是老领导、老同志参加的座谈会，他们当中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走过来的离退休老干部，也有历年从市级几大班子退下来的老领导，虽然退下来了，但仍然都是革命的宝贵财富和日泉的扛鼎人物，这些人退得早的工资低福利差，退得迟的大多属于没有跨入省级领导岗位的，因此极易动肝火，骂娘发牢骚，日泉市的在任领导都明白这些就里，谁也不愿得罪这茬人，就早早地赶到会上凑凑热闹。偏偏柳子奇没有到会，苏阳波见已经有三三两两的“重量级”人物摇头晃脑，表示出了不满，于是从大局出发，就让总值班室通知柳子奇迅速赶回来出席会议。柳子奇匆匆走进小礼堂的时候，苏阳波代表市委的书面讲话已经接近尾声，他在苏阳波身边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下。苏阳波没有停顿讲话，只是侧过脸向他点点头，算是在与会的老同志们面前表示出了一种善意和友好，让大家知道党政班子的团结协作。
苏阳波讲完话，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安静下来，马上有老同志干咳两声，说起了感谢市委，感谢阳波同志对我们这些老同志关心之类的话。会听话的听门道，弦外之意，由于柳子奇的姗姗来迟，似乎就意味着市政府漠视和怠慢了老同志。柳子奇当然属于那种会听门道的聪明人，就索性将魏宏冰刚才交给他的讲话稿收了起来，开始即兴讲话。他先代表市政府向在座的老同志、老领导致以新春的问好，讲了老干部及老干部工作的重要性。然后话锋一转，简要通报和分析了当前全市的经济形势，以及刚刚下县看到的雪灾情况。半个多小时在铿锵有力的讲话中很快过去，柳子奇见效果差不多了，就说了一堆感谢话，一堆桌面子上的冠冕堂皇的话，方才就此打住。刚才还怒气冲冲的几个老领导，经柳子奇一鼓动，气渐渐消了，但脸上仍无笑容。显然，他们对柳子奇并不十分地看好。
在场的温一达看得明白，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态。
会后，柳子奇就雪灾情况向苏阳波交换了意见，苏阳波并没有就此提出看法，却对他今天的迟迟到会提出了批评。柳子奇内心感到有些委屈，想争辩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其实这个细节问题，苏阳波是对的。由于日泉的特殊情况，谁得罪了那些老同志、老领导，谁就有可能陷入一种被动与尴尬。
到了新年，离春节也不远了，柳子奇盘算着应该回家给老婆陈晓雅包顿饺子了，于是这几天就将工作日程排得满满的。经市民政局灾情普查汇总，这场大雪给日泉市带来的灾害是局部的，幸好也没有群众伤亡，仅仅倒塌数百间房屋。柳子奇带领有关部门经过几天奔波，终于完成了救灾救济工作。
傍晚时分，柳子奇一行下县吃罢晚饭回到市政府机关，同行回来的郑守正和魏宏冰和他打了招呼，没有别的交代了，就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柳子奇上二楼办公室放下公文包，顾不上休息，便开始批阅机要室送过来的大堆文件。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几个拜年的，都是些熟面孔，遮遮掩掩地从皮包里取出鼓囊囊的信封来。柳子奇才想起春节快到了。春节前夕，机关里有一个不成文但反正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规矩，这便是下级给上级拜年，似乎约定俗成。这十多年来，这股拜节风愈吹愈大。机关公用信封是用来寄发公文的，不知什么时候派上了新的用场，用来装钞票。发红包也好，送人情份子也好，托人办事也好，跑官买官也好，都用信封来装钞票，简单省事，又有机关落款，不至于出了钱日后人家还记不起你是谁。从这个用途出发，真得感谢发明信封的老祖宗了。柳子奇见几个人从皮包里掏出信封，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义正辞严，断然回绝，使得几个人面面相觑，非常尴尬。于是，这几个人只好赔着笑脸，屁颠屁颠地和柳子奇告别，说些祝愿的话，退出了市长办公室。柳子奇被这些人搅得心烦，就决定今晚还是回凤园去住。想着就出了门，然后下楼，沿着树枝婆娑下的碎石小径，向机关大门方向走去。晚上天气寒冷，石径旁的樟树冻得瑟瑟发抖，法桐早已在寒流中落叶归根，远处的路灯余光洒射过来，四周有些灰暗。此处的夜色朦胧，加之寒流萧瑟，少了那种花前月下、曲径通幽的妙曼。柳子奇若有所思地走着，黑暗处突然闪出一个人来，他大吃一惊。那人叫了一声柳市长，柳子奇定神一看，原来是市财政局局长彭寿谦。彭寿谦和柳子奇握了手，说：“柳市长，天真冷啊，我可在这里等您一个晚上了。”
“有什么事吗？彭局长！”柳子奇问。
彭寿谦用手理了理皮外套衣领，又拿过腋下夹着的公文包，才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是这样……”说着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大号皮纸信封，又说：“市里去年财政超收节支，圆满完成了全年任务，省财政厅给我们发了奖金，这些是您应该得的。”说罢将胀鼓鼓的大信封硬塞到柳子奇手上。
柳子奇早已明白怎么回事了，不愠不火地说：“彭局长，这恐怕不大好吧！”
彭寿谦笑道：“这怎么不好了，全市去年财政形势稳中有增，多亏您这市长领导得好啊！”
“哦，对了——”柳子奇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彭寿谦的肩头，又接着说，“老彭，上周你不是说局里还要添置一批办公设施吗，你就用这钱补贴着用吧？”
彭寿谦接着说：“买那几十台破电脑的钱在前天已经到位了，何况也不可能用您的钱去给我们改善办公条件啊！”
“那你就替我暂且保管吧，怎么样，彭局长？”柳子奇蹙了蹙眉头说。
彭寿谦一急，道：“这可不行，柳市长，我下午还到苏书记和温副市长那里去汇报过了，他们可没有您这样见外哟！”
柳子奇一怔，看来苏阳波和温一达也拿过他的钱了，这笔钱也就推辞不过了。于是说：“那好，你就先放在我这里吧，彭局长！”
彭寿谦这才乐呵呵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