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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章一、知秋


过了河套,再往南一些,有座名为邺的城池,是北燕的都城。

“驾”

一名身着黑色甲衣,背后插着一杆令幡的骑官,单骑纵横在郊外的官道上。他的面嘴唇却紧紧地抿着极为刚毅的线条,纵马的动作极为简洁有效,明显带着军队里的风格。

依稀可以看到邺城的轮廓了,再快一些。骑官脸上刚毅的线条在风中快意的划出一道残影。

官道直达王都前要经过一道转角,已经是酉时了,城门早早的便落了下来,城楼上的兵卒们正在换防。

就在此时,左面哨楼上的兵士大声呼喝道“戒备”。

所有兵卒的步伐都静了下来,随后一个极短暂的停顿,便都极快捷有序登上城楼,面容警惕而凝重。

迎着暮辉,能看到官道转角处扬起的浓重尘土。

守城都尉微眯着眼望向远处,然后沉声道:“弓箭手,侯”登时便有数十把泛着冰冷寒光的铁镞列在城上,张而不发。

更近了,马蹄沉重的踏落在官道黄土上,然后便在转角处加速倾斜成一个拧曲的角度,一个纵越,重重的落下,丝毫不慢一分的朝着邺城而去。

人如虎贲,踏马如龙。

邺城士卒们忍不住暗暗喝了声采,有眼尖的兵士早早看到那骑官身后背负的令幡,猛然吼道:“都尉大人,是旗报,是征北大营的传令旗官啊。”

守城都尉闻言面色一变,果见到那面正怒展着昭彰征北营威严的小旗,闷声喝道:“来人,快去打开城门。”

只见那骑官来的好不快速,片刻间,离邺城便只有二十丈之遥。此时,北城门尚未全部落下,他拍了拍身下坐骑,一跃便入了城。

然后他轻“吁”了一声,拨转马头,看了眼那些面上带着些许凝滞、些许佩服的北门治安所辖下官兵,用微微嘶哑却极为宏亮的声音道:“大捷,柔夷大捷。”

原地转了两圈,再不去理会那些陷入狂喜的官兵民众,直奔皇城而去。

再紧接着不久,征伐北夷的捷报的消息轰然便从北城和皇城司处传了开来,街头巷尾都在传诵:斛律将军大破夷狄,中军直抵贺兰山下,掳掠牛马牲畜无算,战俘奴隶望之无垠。

邺城的子民们被秋寒压的稍稍缩进衣领的脖颈,终于更加放肆的昂扬了起来,朴拙的脸上也都像是开出了大燕的国花,那宛如盛满红绸鲜血的荆棘花骨。

起自于北方的秋风,似乎也裹挟了股厚厚的铁血气息,风中的萧索味道是渐渐的重了起来。

站在天策府前庭外的梧桐树下,年仅十七岁的苏青折,静静的伸出他纤长而白瘦的手臂,接住了今年秋天盘旋落下的第一片梧桐树叶。

望着这片有些泛黄的树叶,苏青折清亮明澈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黯然。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昨前间尚巍巍然的盛夏,竟转眼间便飘零散去。

这秋色,苏青折看的有些痴了,只觉隐隐和着自己心底最深处传来的那缕痛意,又使他眸中的黯淡越发深邃了起来。

耳畔听到玄朱色大门外响起的律律马声,苏青折的身形一顿,原本清亮的双眸变的温润了许多,心道天策府此时已经下学,却不知来的是什么人?

只听见玄朱大门被人用力推开,发出轧轧的机括声,一张黝黑而熟悉笑容的便映入眸中。

“肃哥儿”来人呼喊一声,声音微微嘶哑,却极为宏亮,也不顾自己身上风尘,一把便上前拥住了苏青折的臂膀。

稚音渐去,颇多几分粗豪,许是被大漠的风霜沾染不轻的缘故。

苏青折手臂被那汉子的握住,早已发觉他手掌上俱是一层硬厚的粗茧,微笑道:“壮了些,也英朗了些”

那汉子一怔,憨道:“可不是,打仗要是没个硬身板怎么行?”

苏青折双眉一展,道:“什么昏话,被老师听到又要揍你。”

汉子面色登时一垮,四周瞅了瞅道:“肃哥儿,这会儿老头子应该不在天策府吧?”

苏青折轻嘲了他一声,挤兑道:“重大将军沙场征伐数年,执掌先锋大印,这眼里也还有老师吗?”

重楼愣了一愣,急道:“好肃哥儿,这是什么说法啊,那老头子…”

苏青折笑了一声:“看把你吓的,老师前些天才去了鬼谷山拜访秦晏先生,哪有空来理会你。”

重楼松了口气,然后腆颜道:“哥啊,路上赶得急,我这好几天没吃过酒饭了”

苏青折闻言有些好笑,一番笑骂后,携着重楼去寻酒肆不说。

邺城中有名的酒肆便是朱雀坊里的前丁楼,选址在京伊府附近,又毗邻太学,此处老板喜好弄些风雅,装潢的极为雅致,由此最受那些年轻的儒生士子的青睐。

前丁楼的门脸不大,格调却很高,不说楼里的那些从天南地北请来的各地大厨,便单单是跑堂的小厮们,其中也是有贡生身份的。

俱是一群伶俐人。

苏青折与身着将甲的重楼刚进前厅时,便早有心思伶俐的向后堂通报去了。

前丁楼的掌柜姓肖,单名一个铮字。早些年是天策府的客座教习,很有些名声,如今年近五十,学问也越发精益起来。不知从何时起,被这酒楼的大老板硬生生的雇佣来当了一个掌柜。

虽说这前丁楼的招牌大到不至于辱没他的儒名,但在旁人看来依然还是沾染了铜臭味,没的污了肖大儒半生的清誉。

但这内里的情由,又岂能为外人所道。

肖大掌柜只要一想起自己那位老板是何等样的身份。就算心里有再多的不情愿,也只能抚须苦笑了。

士农工商,皆是学问,唯大隐于市罢了。

这日,肖掌柜正自研墨记账,便听得下边的伙计来报有贵客临门,细细一问来人相貌,心中已然有数,却是两位皇亲贵胄到了,当真算是稀客了。

早年间在天策府,肖教习便教导过苏青折等权贵子弟,理所当然有授业的名份在,便是以苏青折的身份见到自己,也需得称他一声先生。

肖铮沉默片刻,本想亲自去迎,但一来拉不下脸面,一来又显得唐突了些。

末了,他踱步回到案前,只淡淡的吩咐道:“知道了,你将他们迎至东面雅间,小心侍候便是。”

那小厮唱了声诺,告退下去。

肖铮背负双手,保养得极好的手指轻拈起松州产的上好狼毫,铺开身前的宣纸,直如行云流水般手腕挪腾,尽显一代大儒的风范。

肖铮凝视半晌,抬眼往西厢看去,寻思道:“来的倒巧,偏那独孤家的冷夫子也在这楼里。”

屋檐外,有秋风起,一丝丝,凉瑟瑟的渗了进来,恍惚微嘲般将铺在案上的宣纸轻轻扬了扬。

赫然跃入视野的便是一行肃正篆书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铁画银钩,笔劲直透纸背,竟似能看出几分凄厉来。

独孤爵此时的心绪很不好,他幽静阴柔的面庞在摇曳的烛火中越发显得苍白了起来,又落寞了起来。他嘴里饮着邺城中最灼烈的酒,面上却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淡淡然的,仿佛要与这个红尘彻底隔离开来了一般。

也许连他也不清楚,自己幽冷的寒瞳中究竟蕴育了怎样的怒火。

可这一切一切,侍立在他身旁的婢女却是最清楚的、最明白的。

婢女小萧觉得自己的心好疼,替她眼中宛如天神般完美的少爷痛,这种痛感好像是抽搐般,往复循环,永不能止。

因为从小便与少爷青梅竹马,定下娃娃亲的少夫人,再过几月便要大婚了,嫁的是陈国的文襄神武皇帝。

圣上赐婚的旨意已经降下了,可是少爷该怎么办?婢女小萧忽然觉得自己好无能,好懦弱,不能替自家的少爷分担什么,卑微渺小的好像是粒角落中的尘埃。

她不禁悲从中来,流下了两行清澈的眼泪,但却坚强的咬住嘴唇努力不要让自己哭出声音来,少爷听到了一定会更伤心了的。

真是个善良的小萧,坚强的小萧啊。

独孤爵清冷冷的眼神盯着手指上的青釉酒杯,专注地仿佛像要在杯上看出朵青莲一般。背后传来的呦呦鹿鸣似的抽泣声将他游离的神思引了回来。他放下手指间的杯子,蓦然叹道:“你这丫头,哭个什么?”

音调有微微的冷,却透着暖。

小萧不知所措的僵在那里,眼睛红红的,看上去有些可怜。仍倔强的抿着嘴,说道:“没…没什么啊?”

独孤爵没有说话,转过身子来,看了一眼自幼便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婢女,在烛光暗影中一副梨花带雨的青稚样子,像极了即将远嫁的那个人幼时的模样。

又是一阵恍惚。

小萧被他盯得脸角发红,有些想躲起来,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让她仍直直凝视着少爷的清冽眼神。

少爷生的当真是好看啊,这是小萧第一个念头,可却要与少夫人生离,少爷真可怜。这是她第二个念头。这些念头让她有很大的怨气,痴痴地道:“这是不对的。”

独孤爵道:“什么不对?”

小萧下意识的应道:“这门亲事不对,圣上…圣上不该这样对独孤家。”

独孤爵有些阴柔的身影在烛火中微微摇晃,片刻后,泯然一笑道:“既然不对,那让陛下改了便是。”他嘴角的线条很薄,绽了开来,像是终于寻找到自己的心意,很畅快。

小萧有些茫茫然的点点头,觉得少爷讲的确实很有道理。

那让陛下改了便是。

如幼龙初腾,稍露峥嵘。

秋窗外的风急了些,也冷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