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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百子桶


  百子桶是马桶的雅称,也叫子孙桶。皖南人家卧床一侧常年挂着一道厚布帘,帘后是一处幽暗的小空间,百子桶就隐蔽在这样的空间里,外面的光线透不进来,里面的情形泄不出去,私密得很。

  家里的姑娘到了快出阁的年龄,父母就得一件件地置办嫁妆了。百子桶是嫁妆里必不可少的,择个好日子把桶匠请到家里,敬上好烟好茶,摆开好饭好菜,等桶匠吃喝得心满意足时,把早已备好的木料取出来,请桶匠开工。百子桶和姑娘婚后的生活密切相关,所以做父母再怎么节俭也绝不敢怠慢桶匠,怕桶匠会因为招待上的不周而心生不满,暗暗地做些“弄弊”的手脚,影响姑娘未来的幸福。

  百子桶箍好后会刷上桐油,再刷上喜庆的红漆,讲究的人家还会请漆匠在桶盖上描一些精致的花卉,或刻上龙凤呈祥的图纹。不多久,百子桶随姑娘进入了红彤彤的新房——姑娘此时已是满面羞色的新娘了,头微微地低着,半侧身子倚着床沿坐下,百子桶则由新郎的兄弟搬到床后,揭开桶盖,将桶内暗喻着“早生贵子”的红枣、桂圆、花生、红蛋取出来,散给拥到新房里看热闹的乡邻。

  7岁那年我第一次领教了百子桶。那天大约是周日,我跟随母亲从家里走几十里山路去她教书的乡村,走到一个名叫“方坑”的村子时,天忽然塌方一样黑下来,接着便下起了大雨。母亲没有带雨具,拉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一户人家门口,那户人家的木门仿佛等着我们似的,吱妞一声打开了,从门里伸出一双手,把我们拽进去。

  屋里亮着一盏煤油灯,光不亮,隐约能看见桌上摆着刚做好的饭菜。“老师快拿布子把脸擦一擦。”拉我们进屋的人很快递过来一块干毛巾,听声音是和母亲差不多年龄的村妇。村妇认得母亲,说她的孩子就在母亲教课的学校读书,“早就想请老师来家里坐坐,又怕请不动,没想到老天爷帮我把老师引来了。”村妇说着又走到锅灶边,重新点起灶火,要添两个菜留我们吃饭。

  晚饭后那雨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村妇便在她家的床前靠了一条长凳,“老师若不嫌我家邋遢就留下来住一晚吧。”母亲说:“哪里会嫌邋遢呢,只是给你家添不少麻烦了。”

  村妇家的床很有些年头,在煤油灯恍惚的光线里看起来黑沉沉的,像个四方的大木头盒子,盒子里还挂了蚊帐。那天晚上我就睡在床的最里面,母亲和村妇的孩子睡在中间,村妇的大半个身子躺在那条长凳上。村妇说她的男人在外做事,很少回家。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不是因为认生床,而是被一种很难闻的气味侵扰得难以入眠,气味的来源仿佛就在我的头顶,牢牢地罩着我,堵着我的鼻息,油脂一样浓厚而浑浊。

  半夜,我像往常一样爬起来,小心地跨过一个个身体,下床,在床边寻找便盂,但是怎么摸索也没找到我所熟悉的瓷质器皿——母亲常年放在床边的便盂,我是闭着眼睛也能摸到的。

  后来终于在床底摸到一个类似便盂的东西,在半迷糊的状态中解决了内急的问题,重新爬到床上,在浑浊的气味中躺下。

  第二天才从母亲那里知道,整夜笼罩着我的气味来自床后的百子桶。村妇的百子桶是从她婆婆那里继承下来的,用过两代人,气味的顽固与复杂可想而知。那床下类似于便盂的东西是什么呢?我不敢问母亲,但我敢肯定,自己在那个夜晚干了一件坏事。

  真正见到了百子桶是在五保户孙奶奶的房间里,孙奶奶就住在母亲教书的学校隔壁,房间里仿佛布满了蜘蛛网,灰扑扑的,一张老式的满顶床占据了房间的一半,那百子桶生了根一般摆在她的床脚,看起来像个鼓凳,外壳的油漆已全部脱落,揭开盖子一眼便能看到里面厚厚的黄垢,即使那木盖盖得很严密,污浊的气味还是溢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里浮着,挥之不去。孙奶奶说她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坐在百子桶上生出来的,也不知是不是桶匠在箍桶时弄了弊,那孩子一生下来便没了气——被自己的脐带给缠住了颈子。隔了几年,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孙奶奶就不敢坐在百子桶上了,可那时候正逢上兵荒马乱的年月,第二个孩子又是个女孩,落地就被她的婆母丢进了百子桶,活活溺死了。孙奶奶说那年月谁的命都是风里的灯芯,女孩的命更贱了,大多是要做短命鬼的。

  孙奶奶是村里最老的老人,有九十多岁了,三寸金莲的小脚,拄着一根和她一样长的拐杖,除了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出来透透气,很少离开她的房间。百子桶没有给孙奶奶带来众多子孙,不过村里还是有不少好心肠的人时常过来走动,隔个几天,帮孙奶奶倾倒和洗刷一下那只陪伴了她大半生的百子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