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的村庄与河流是浑然一体的。河流并不宽阔,也没有汹涌之势,犹如一条缓慢流淌的道路,日头下闪着细碎的粼光,安静地穿村而过,每隔几户人家便会停下来,在一个为洗衣而挖的水塘里盘桓片刻。
水塘不大,清澈见底,围着三四方洗衣埠。洗衣埠通常是半个桌面那么大的麻石条,稳稳地卧在塘边,生了根一样,人蹲在一头,衣服堆放在另一头,一件件地搓着,揉着,抡起榔槌梆梆地捶着。
蹲在洗衣埠上抡榔槌的都是女人。上个世纪80年代以前,榔槌是皖南女人的嫁妆中必备的木质器物(此外还有百子桶、洗脚盆、澡盆),做榔槌的木料得选用上百年的黄檀。黄檀的质地坚韧,有弹性,耐磨损,对于要在洗洗涮涮中度过每天光景的女人来说,一只好木料的榔槌如同一个得力的帮手。
村子里的老人说,一个女人的性子怎样,光听她抡榔槌的声音就晓得了,性子憨(好)的女人抡出来的榔槌声像鸣鼓,听着安心;性子暴女人抡出来的榔槌声像追命棍,听得肠子都会绞起来。刚过门的女人在河里洗衣服总是害羞得很,头低垂着,不敢看人,抡榔槌的手也像是举不起来,软款款地落在衣服上,几乎听不到声响。于是便有一番评论在村里传开:这新娘子是憨性子的,看她抡榔槌的样子,怕把衣服捶痛了呢。
日头爬上山冈,把光芒落在河面上,村里的男人放下饭碗,扛起锄头到地里去了,女人则把要洗的衣物用竹篮装好,挎在胳膊弯上,空着的手拎起靠在门廊的榔槌,向河里走去,因为使力的缘故,挎竹篮的一侧会绷得紧一些,腰身好看地倾向另一侧。
离河近的人家出门下几级台阶便到了河边;离河远的也不过走上50步的样子,再下几级台阶,到了洗衣埠。
洗衣埠是女人们洗衣服的地方,也是女人们播报“每日新闻”的地方,面对面或并排蹲着,手里不停地搓揉,嘴里不停地拉呱,有说婆婆不是的,有说媳妇不是的,也有抱怨男人和孩子的,妯娌之间的是非纠葛更是热门话题,那调门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变成嘁嘁私语,话题转来转去,最后总会转到村里某个男人和女人的私情上。有时正说着某个女人,那女人刚巧就拎着一篮衣服出现在河边——仿佛是谁唤来的。洗衣埠上的女人看到后脸色一变,赶忙剪断了话头,抡起榔槌慌乱地捶起衣服,由于用力过猛,那榔槌几次捶到石头上去了,震得虎口发麻。被谈论的女人在一方空着的洗衣埠上蹲下,边上的女人便讪讪地找话与她搭腔,一面瞅着她的脸色,试探刚才的谈话是否已被她听到。
洗衣埠上的谈话声是长了翅膀的,榔槌的声音再大也掩盖不住,不出一刻,那些话就从村头飘到了村尾,一些恩怨也就暗暗地结了下来,像一股惰性气流在村庄的上空淤积着,隔个十天半月,这股气流会突然被激发,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
战争中的男人和女人(女人与女人)一开始也没想把动静闹大,可围观的人多了,就觉得一下子散了很不像话,怎么样也得斗几个回合,决出个输赢才能收场。赢了的一方未必就是有理的,只是口齿上的功夫厉害罢了。输了的一方或卷起换洗衣服,回娘家小住一段,或把家里该洗不该洗的衣服摞了一堆,拎到河边,抡起榔槌死劲地捶,要把一腔子怨屈通过榔槌捶出来。榔槌声在河谷里激起很大的回音,如同一个人的头不停地磕在石壁上,“硿、硿、硿、硿……”,整个村庄都听得见,实在有些惊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