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无事,陪母亲四下里走走,逛菜市,在摆成长龙的菜摊间凑热闹,看到有意思的东西就迎上去,举起随身带着的小相机摁一下。
摆摊的菜农大多住在近郊,天不亮便挑着菜筐或踩着小三轮进城了。菜摊摆在地上,铺一块塑料布,把要卖的东西码在上面:时令蔬菜,腌的咸菜,晒的干货,也有卖野菜和野果子的。逢年过节,菜农们还会把家里做的熟食拿出来卖,蛋饺、春卷、甜酒、粽子、清明粿、苞芦粿、糖糕、锅巴糕……小城里的居民大多有过乡下生活的经历,对这些老传统的美食依然葆有怀旧的情怀,时而引动胃里的馋虫,又嫌动手做起来费事,宁愿多花点银子去菜市上买现成的。
逛菜市的时候已近中午,人流不那么拥挤了。菜农们坐在矮凳上,耸着肩,搓着冻肿了的手招呼行人,“买青菜吗,新鲜的”,“买糖糕吗,家里做的。”我拉住母亲在糖糕摊前停下,举起相机,摁下快门后目光落到旁边摆着的物件上——细长手柄,一端或圆或方,里面凹雕着花纹和字符。心里一跳,仿佛见到很久以前的熟人,想打招呼又怕叫错了名字。
“这是……”我指着物件,望向摊主。
“你不认得了,这是粿限子啊。”母亲在身边用方言说道。
粿限子?对了,在别的地方也叫粿印模子。
皖南的日常饮食是以米为主粮的,很少有面食,逢上节庆的日子也是拿米变花样,炒发米、做米面、酿米酒、切米糖……把糯米掺进籼米磨成粉,揉进白糖或红糖,再用粿限子脱出来的年糕和糖糕更是不可少。
在民间器物里粿限子算得上艺术品了,图案和造型均有讲究:刻花的粿限子看起来又精致又神秘,仿佛具有祈福意义的图腾;刻着字的粿限子个个端方体面,“福”“寿”“禄”“喜”“春”,一字一模,大方得很。
除了年节,平常日子是很少动用粿限子的,除非有了特别的喜事,比如年轻小伙子要定亲,送给女方的茶礼里必须有糖糕,刻着“喜”字的粿限子这时便会被派出来履行使命;家里若有老人做寿,桃形、蝙蝠形、葫芦形和刻着“寿”字的粿限子又会被请出来。
锅巴糕是过年哄小孩子嘴的零食,和冻米糖一样,年前就得备下。脱锅巴糕的粿限子精巧得很,一只粿限子上刻着多种图案,整齐地排列着。把磨成粉的炒米掺上黑芝麻粉,添几大勺蜂蜜、桂花粒,揉匀了,挨个儿按进图案里,压紧,在案板上轻轻一磕,一溜好看的锅巴糕就脱出来了,烘干后香气四溢,直钻人的脑子。
过完正月,粿限子被大人洗净晾干,收进壁橱,但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孩子悄悄摸出来,搬到村头的河边。
河边的杨柳已经发芽,一团一团鲜亮的绿,映在水里,把河也染绿了。一大帮野鸭子在河心里凫着,忽儿扑翅、追逐,身后拖出长长的水线,很自在的样子,仿佛整条河都是它们的。在夏天到来之前,这条河确实是野鸭子们的,孩子们还不敢下水,不敢像它们一样在河里游戏。
夏天到来之前孩子们只敢在岸上玩,用粿限子脱泥巴糕。挖一堆被春雨浇透的、黑黝黝的泥巴,捡去里面的细石,再伸出一双小爪子,学着大人的样子揉起来,等泥巴揉得可以任意成形的时候,揪一块,按进粿限子,压紧,在石板上磕下,脱出来的形状和锅巴糕没有分别,油滋滋的,闻着似乎还有一股子诱人的香气,简直忍不住吃的欲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