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多竹海,日常器物也多为竹制,小到竹碗竹筷,大到竹柜竹床,举目之处皆是竹的族亲。竹的柔韧使其具备了几乎无所不能的可塑性,惊人的繁衍与生长速度又使其像聚宝盆里的银币,有源源不断之势。
鸡罩子也是竹制的,将冬天砍回来的毛竹剖成半寸见宽的篾条,剔去篾黄,留下篾青。篾黄是竹心的部分,质地较脆,易断裂,制成器具是不耐用的,放入土灶烧锅引火倒是绝好,一点就着。
取一根篾青片剖成三股细条,挽成一道直径两尺的篾箍。以篾箍为基础,将其余的篾青片或横或斜或疏或密地编织其上,直到具有了“罩”的形象与功用。
鸡罩子是用来罩鸡的,是鸡的囚笼,也是鸡的保护伞。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鸡都要用罩子笼起,只有那些刚出世的、稚嫩的、不具备自卫能力的雏鸡才需要罩子的保护,将其与外界的危险隔离。这危险或来自天空——那俯冲下来的鹰爪,或来自某个角落里吞着口水不怀好意的黄鼠狼。春天,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天气骤然变暖,巢房里死气沉沉的蜜蜂被兜头而至的油菜花香激活过来,迫不及待地倾巢而出,扑向田野。万物在融和的春意里渐次苏醒,纷纷伸张肢体,开始殷勤而秘密地孕育起新一轮生命。整个冬天无所事事的母鸡们这时也相继下蛋了,屋前屋后总能听到它们的咯嗒声,此起彼伏,像是痛苦又像是幸福的呼号。只是没过几天,有两只母鸡突然就焦躁起来,羽毛凌乱,不思饮食,霸着下蛋的窝又不肯下蛋,喉间的声音也变得粗哑难听——这是两只生理上有了孵蛋欲望的母鸡,用奶奶的话来说,这两只母鸡已变成“哺鸡婆”了。
奶奶在两只“哺鸡婆”里选了一只体格富态的,将之移居到阁楼上早已备好的“育儿房”里。“育儿房”是一只大竹筐,里面垫着干稻草和旧棉毯,棉毯上卧着十几只精心挑选的蛋。
另一只没被选中的“哺鸡婆”可就惨了,奶奶捉着它的翅膀拎到河里,在冷水中呛了几个来回,谓之“醒鸡”,回家后又被奶奶用一根红布条缚了双腿,拴在后院一块大砖头上,直到它发出的声音表示已回心转意,不再有孵蛋的欲念了,才得以松绑。
被选中的准鸡妈妈日子并不舒坦,要在与鸡群隔离的“育儿房”里寂寞地卧上21天,除了排泄和进食,片刻也不能离开身下的鸡蛋,进食的时间也不再像以往那样随心随意,一天只能吃一顿,并且是在鸡罩子的囚禁里进食——这是主人加了小心地防范,防其突生悔意,离蛋而去。奶奶估摸着准鸡妈妈吃饱后就将鸡罩子拿开,准鸡妈妈径直走到大竹筐跟前,极其小心地蹲上去,铺开双翅,将十几只鸡蛋全部揽在腹下,嘴里发出慈爱的咕咕声,那腔调仿佛是对自己还未出世的孩子们说:放心吧,宝贝,我不会离开你们的。
在孵小鸡的这段日子里家里的小孩是不许上阁楼的,也不许弄出突兀的声响,但是小孩哪里能忍得住好奇呢,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到阁楼上去,屏着呼吸,猫着腰,借着天窗的光线看向那只大竹筐:准鸡妈妈入定了似的一动不动,偶尔抬一下翅膀,用爪子轻轻地翻动着身下的鸡蛋。
十天过后,奶奶会趁着准鸡妈妈在罩中进食的空当里“过蛋”。所谓“过蛋”就是打一盆温水,把棉毯上的鸡蛋放入水中,若有蛋沉底就意味着发育不良,不能孵成健康的小鸡了,得淘汰掉。而那在水面漂浮并颤巍巍滚动的蛋则被奶奶欢喜地捞出,擦干,重新放入“育儿房”。小鸡出壳的那天是家里的大日子,如果恰巧又是周末几乎就是节日了,奶奶清早就守在阁楼上,小孩则死乞白赖地要跟在奶奶身边,并答应绝不弄出乱子。第一只小鸡啄破蛋壳,挤出脑袋和肩膀,用力一挣,出来了,小眼珠子乌黑清亮,湿漉漉的身子看起来却有些滑稽,摇摇晃晃地站起,又跌倒,又站起,很快就钻到温暖的母腹下去了。第二只快出壳的小鸡也在不停地啄着蛋壳,颇费力的样子,鸡妈妈伸嘴帮着啄壳,既轻柔又小心,喉间发出鼓励般的咕咕声。蹲在一边的小孩很想帮忙,手刚触到蛋壳就被鸡妈妈狠狠地啄了一口,赶紧缩了回去。
很快,十几只小鸡都出壳了,唧唧的叫声像幼稚园里的孩子一样活泼整齐,也有两只最终没有能够挣出蛋壳的小鸡,奶奶从棉毯里取出那弯在蛋壳里带着血丝的小小身体,埋入菜园。
等油菜花结出籽荚的时候,鸡妈妈已带了一帮毛茸茸的小鸡在后院里晒太阳躲迷藏了。有鸡妈妈看护着,鸡罩子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但是暖烘烘的太阳当头照着,很容易让鸡妈妈打瞌睡,有几只小鸡就是这样的时候被老鹰叼走了。
奶奶决定还是用罩子将小鸡连同鸡妈妈罩起来。罩子的上半截是镂空的,透光,透气,老鹰在屋顶盘旋了半天,眼巴巴地看着笼中之物,奈何无法伸爪,终于死了心,失望地飞入山林。
直到小鸡长出硬羽奶奶才将它们放开。过了两天,鸡妈妈忽然像从一场大梦中醒过来一般,全然遗忘了“妈妈”的身份,离开已学会自己找虫吃的小鸡们,毫不留恋地回到生蛋的鸡群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