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的储物柜里有一只灰黑色的藤筐,边角被鼠齿啃噬过一般残破,两支圆环状的提把倒是无损,精巧得很,筐盖上的铜扣也完好着,亮铮铮的——像个上了年岁的老人,颓芜中自有一种岁月赋予的庄重。
不知道这只藤筐最早是什么样的颜色,装的又是什么。若能开口说话,藤筐很可能会讲出许多有意思的故事来吧,会向打开它的人细细描述曾经遇到过的人和物——它曾经属于哪些人和物,陪同他们悲欢离合的生活,一段时间以后,那些人和物相继消失了,没有再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些人、物,另一种生活。
这只藤筐属于母亲的时候已是它的末世,被遗弃在一堆就要点火燃烧的废品里,经过那里的母亲碰巧看见了,弯腰拾起来,拂去浮面的灰尘,抱回家中。
母亲觉得用这只藤筐装她那些鞋楦头是最好不过的。鞋楦头是母亲做布鞋的工具。家里有几双脚就有几副鞋楦头,大人的鞋楦头是固定不变的,小孩的鞋楦头几乎一年一个变化,来不及请木匠师傅做新鞋楦头,就跟村里的人家借用——挨门挨户借个三五家,总能借到合适的。
做布鞋是皖南女子成长过程中的必修课。女孩过了十岁就得跟在母亲后面学习打鞋褙子。打鞋褙子的日子选在有太阳的大晴天,先煮一锅面糊,煮的时候要不停地搅动,不能结面疙瘩,煮好后晾着,把门板卸下来平放在地上,擦净了,用棕毛刷舔一层面糊均匀地涂在门板上,贴上事先备好的碎布。碎布是旧衣服拆下来的,各种颜色和形状,得将它们在门板上拼成一个整块,拼好后再刷一层面糊,接着贴第二层。门板上贴了三层布就可以抬到太阳地里,晒干后揭下来,鞋褙子就算打好了。
再大一点的女孩就得学习剪鞋面样子。先把鞋面样子画在一张旧报纸上,剪下来贴在鞋褙子上,再依样剪下。剪好的鞋面样子里外裱上两层布,里一层是细白棉布,外一层是黑色或其他颜色的灯芯绒布,沿口再用深色卡其布滚一道边,一只新布鞋的鞋面就做成了。
到了16岁头上,女孩差不多已学全了做布鞋的所有工序:用笋壳剪鞋底,用碎布头垫鞋底,用麻线吃鞋底(皖南的方言把纳鞋底说成吃鞋底),用水棉线绱鞋,用鞋楦头楦鞋——当然这是母亲那个年代。在我的年代已很少有女孩拈针做鞋了,我只学到打鞋褙子这一节。这一节也是整个做布鞋的工序里颇好玩的,想想看,把各种颜色和形状的碎布拼贴在一起,多像是在玩很有意思的拼图游戏啊。
除了打鞋褙子我也喜欢到山上拾捡做鞋底用的笋壳,这是不用学习就会干的。春天,满山的野花争抢着献出各自的颜色和香气时,竹林里的笋子们也比赛般拔着身高,站在竹林里能清晰地听到一片呼呼的拔节声和啪啪的撕裂声,那撕裂声是笋子挣脱笋壳时发出的,像一个不停生长的孩子脱掉那不再合身的衣服——笋子每拔高一节就会挣脱一层笋壳。褐色的笋壳纷纷落在地上,谦卑地卷曲起身子。笋壳当然想不到自己富含纤维与韧性的体质正是做鞋底的好材料,当它们被孩子当作宝贝一样捡进竹篮,最后又被女人的巧手抚平,剪成鞋底形状的时候,可能还仍然挂念着山上那片已长成新竹的笋们吧。
楦鞋是做布鞋的最后一道工序。一双布鞋绱好了,含一口水,将帮子四周均匀地喷湿,塞上鞋楦头,再用楔子揳紧,放在通风处晾干,定型后才能穿。口里的水不能含得太少,也不能含得太满,拿着鞋的手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当口里的水“噗”的一声喷向鞋帮的时候,简直有杂技的趣味。
灰黑色藤筐里的鞋楦头被母亲拿出来了。最大的鞋楦头当然是父亲的,很厚实——像极了父亲的前半只脚。其次是母亲的,脚背偏高。我和哥哥的鞋楦头看起来又小了一截,不能用了,还得向村里人家借。当然这小了的鞋楦头也不能丢,留着给另一些需要它的鞋子。
“藤筐里最小的鞋楦头是谁的呢?那么小,几乎可以捏在掌心。”我问母亲。“你的啊,我给你造的第一座桥就是这么大。”母亲说。母亲自嘲地把做布鞋说成造桥,倒是很贴切地表达了她做鞋的辛苦与慢。村里别的女人一年能为全家人做两双鞋,母亲给家里每人做一双鞋得要两年。等鞋做好,我和哥哥的脚已长得比鞋还大——这真是很无奈的事。母亲是教师,一天里大多数时间是在课堂上度过,余下的时间还要批改那小山一样垒着的作业本,还要备课写教案,到能拿起针线吃鞋底的时候,整个村子早已深陷在寂静的夜籁中,屋顶上的月光也蹑着脚尖,移到西头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