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上班又不用到地里干活的雨天里,父亲就会下厨房,在灶台上大显身手,做出葱油饼、手擀面这些好吃的东西,等我和哥哥吃得心满意足时,便打一些古怪的谜语让我们猜,仿佛要用这种方法测试我和哥哥谁更机灵,看我俩都抓耳挠腮被难住了的样子,便又忍不住提醒。
“家家有只木头狗,没有尾巴没有头,长了四脚不会跑,看见人来不会叫——猜猜是什么,那东西这个屋子里就有。”
我把屋子里的东西用眼睛扫了一遍,“那东西能吃吗?”“好吃佬,还没吃够啊?那东西不能吃。”“是家具吗?”
我问的话还没落音,哥哥便跳起来,指着原本是我俩坐着的长板凳说:“长板凳!”由于哥哥突然跳起,那长板凳一下子失去重心,空了的一头翘起来,“咚”,长板凳摔倒了,我也掉到地上去了。
哥哥赶忙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怕我会哭,讨好般地帮我拍着身上的土。我忍住了眼窝里要冒出来的液体,沮丧地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长板凳——那形状,那大小,那憨墩墩的样子,可不就像一只长了四脚不会跑的木头狗嘛。
三十年前的皖南乡村还没有楼房,也没有那种坐上去能把人弹得老高的沙发,家家户户有的是长板凳、方凳,硬邦邦的,坐久了就忍不住要在上面磨来磨去,仿佛屁股下长了好多刺。长板凳除了供人坐还有其他更实际的功用,比如家里来了客人,要搭个临时的床铺,就将两条长板凳靠墙平行地摆好,搭上结实的门板,门板上垫一层干爽的稻草,再垫一床棉絮,铺上被单。
每年农历的六月,梅雨天过后,主妇看着天空金子样的太阳,便指挥孩子们把家里的长板凳全部扛出去,摆在院子里,放上宽大的竹簟子,将橱柜里的衣服、被单、被面子、鞋底什么的,一件一件铺开在竹簟子上,谓之“晒霉”。晒霉的日子有点像过节,忙而热闹,满院花红柳绿的,很殷实的样子,也好看。
对于孩子们来说长板凳是很有趣的玩具,可以将它想象成快马,骑着满地跑;也可以将它想象成火车——把家里所有的长板凳集合在一起,连接起来,弯弯曲曲地从厨房接到堂前,再接到院子,仿佛一声令下就能开动起来,冲出院门。长板凳集合得最整齐的时候是村里要放电影的日子。山顶的日头还没落下去呢,晒场上便浩浩荡荡摆满了长板凳,新的、旧的、宽的、窄的——每家每户的长板凳全排在这里了,四脚着地,忠心耿耿地替主人占着位置。
日头终于落下山了,高高悬挂的四方幕布下有了涌动的人头,邻村的人也一茬茬地从小路赶来了,坐在长板凳上伸着脖子等候的人便站起来,招手大声喊:“在这边,这边。”
最引人注目的,是每场电影都挤在一条长板凳上的姑娘和小伙子。小伙子眉飞色舞的,神气得要命,平常乱蓬蓬的头发也梳得有模样了,手里捏着一大袋吃的东西,直往姑娘手里递。姑娘则有些难为情的样子,那么暗的天色,也能看出她脸颊红得喝醉了酒一般。
电影放到后半场,人们突然发现有一条长板凳空了——姑娘和小伙子不见了,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挤出去的。一直到电影散场,那条长板凳都空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