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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杀猪桶


  春节和母亲坐在老家堂前,烤火,看电视,嗑瓜子,聊村里的事情。“村里人家现在还养猪吗?”我问。

  “养是养,很少了,”母亲说,“去年美红家养了两头猪,入冬的时候突然死掉了。”

  “怎么搞的?”“都怪她自己太大意,把用剩的半瓶农药放在猪栏里,被猪拱倒,吃下去就死了,两头猪肥得很呢,再养一个月就可以杀了。”

  “真够可惜的,两头猪不少钱啦。我记得村里过去家家养猪的,怎么现在不养了?”

  “养猪不划算,猪饲料贵,过去养猪喂的是地里种的东西,萝卜、山芋藤、南瓜什么的,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外面打工,剩下老人和小孩子在家,地没人种,猪也就没有这些吃了。”

  “那村里的杀猪佬山叔不是失业了吗?不过他也老了,杀不动猪了。”

  “山叔早不杀猪了,十年前就把他杀猪的家伙卖掉了,杀猪桶也劈开当柴烧了。”母亲拂落一枚掉在膝上的瓜子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哦,杀猪桶,那可是村里最大的木桶啊,大得像童话里的小木屋(倒着的木屋),能装五六个小孩子,小时候玩捉迷藏我曾和山叔的儿子躲在里面,把稻草盖在身上,等人来找。杀猪桶里的气味并不好闻,有股子很冲的腥膻气,但小孩们玩疯了的时候就顾不上这些了,只管一个劲地往里爬。

  山叔不喜欢小孩们在他的杀猪桶里玩游戏,若被他发现会像拎小鸡一样把我们拎出来,往地上一掼,顺手往他儿子身上抡几个大巴掌,嘴里骂着粗俗的话。他的儿子也不避让,眼珠子红红的,泪光一闪一闪。

  山叔的面相本来就很凶,发火的时候扭曲得更怕人了,极像传说中的雷公。我喜欢和山叔的儿子一起玩,他不像别的男孩子那么野,皮肤比女孩子还要白,头发天然卷曲,眉目也清秀,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山叔。一年差不多有十一个月杀猪桶是派不上用场的,闲置在村子的公屋里。而一到腊月杀猪桶就被抬出来了,搁在谁家门口,就表示着谁家要杀年猪了。村里有五十多户人家,家家养了猪,有的人家还养了好几头。这些猪平时在村里走来走去,随心所欲的样子,到处留下冒着热气的粪便,也没人嫌它们脏,即便不小心踩到了也只是跺一跺脚,从家里拿来粪箕和粪耙,把猪粪拾进粪箕,倒进菜地。

  猪像人一样喜欢串门,还喜欢偷食。大娘(大伯母)家的猪总爱往我家跑,趁着我家的猪出去遛弯的空儿,便从后门溜进来,把后院半桶猪食风卷残云地吃个精光,又悄悄溜走,有时溜慢了一点,被母亲看到,就会挨打。母亲拿起门后的扫把抡过去,打在猪腿上,猪就扯起嗓子嚎叫起来,一跛一跛地逃出门去。

  大娘在隔壁听出是她家的猪在嚎叫,跳出来,指着我家的门破口大骂,母亲也不是省油的灯,于是一场由猪引起的嘴仗就拉开了帷幕。

  大娘家的猪也时常跑到山叔家去偷食,被山叔的老婆看到当然也是要挨打的,大娘又跳出来和山叔老婆骂架。山叔老婆似乎很怕大娘,不敢长久应战,回应两句就转身进了家门,再不出来,而大娘并不因此偃旗息鼓,拍着自己的大腿继续起劲地骂着。

  我们小孩子很喜欢村子里有大人骂架,仿佛看戏一样觉得热闹,一听到动静就跑出门,围拢过去,有时也会在心里帮着一方,比如大娘和山叔老婆骂架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帮着山叔老婆,不知道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还是因为她嘴笨,不会骂。大娘骂的一些话我总是听不懂,回家问母亲,“大娘骂山叔老婆比偷食的猪还不要脸,偷男人,生的儿子是个私巴子。私巴子是什么意思?”母亲听了我的话劈头一顿训斥,“死小鬼,好话不听,听这些个肮脏话回来,还问。”

  大娘家人口多,养的猪也多,猪养多了就抢食,吃不饱的那头自然老爱往别人家跑,瞅着空子偷食。喜欢偷食的猪确实要比别的猪长得肥一些,但对这头猪来说,肥一些也就意味着要比别的猪更早地挨刀子。一进腊月门,那杀猪桶里最早放倒的猪必是大娘家养的。

  除了骂架,杀猪是村里的小孩爱看的另一种热闹场面,这场面大人也爱看,谁家杀猪都会有一圈人围在边上,或站着,或蹲着,评肥论瘦,说着村野粗俗的玩笑话,需要帮忙的时候也会抢上前去搭把手。

  “哎,山叔这杀猪桶可真够结实的,用了十来年了吧,给多少猪洗过澡啊?还是猪比人有福,那么丑的家伙,临了却叫人给服侍得干干净净的。”

  “怎么,是不是你也想洗澡了?那就把杀猪桶搬回家去,让你老婆烧上一炉水,好好地服侍服侍你,开膛破肚,洗个痛快。”

  山叔弯腰站在杀猪桶边,把桶里的猪翻过来折过去地褪着毛,热腾腾的水蒸气笼着他,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他的声音,有些兴奋,粗嘎嘎的,不知道为什么就让我想到猪的嚎叫,也是粗嘎嘎的。

  褪好了毛的猪看起来确实干净得很,白生生的身子半靠在桶壁上,头露在水面上,眉眼弯弯,竟像是很舒坦的样子。

  山叔老婆从不观看别人家杀猪的场面,她对人家说是因为很怕猪血水的腥气,闻着头晕,可是山叔身上就带着那种气味啊,常年地带着,仿佛天生就是那样的体味,她又怎么就能闻了呢,还天天在一起过日子呢?

  山叔老婆那样标致的人为什么会嫁给杀猪佬山叔?山叔老婆和大娘骂架的时候为什么一听到“私巴子”就像被毒蜂蜇了一样缩回家门?

  小时候弄不明白的事,后来慢慢就明白了。也不是自己想明白的,而是听村妇们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聊天,听明白的。等到明白一切原委的时候就很替山叔老婆感到委屈:18岁,怀了自己所爱男人的孩子,却眼睁睁地看他迎娶了另一户有权势人家的女儿,她呢,只能带着自己快要临盆的胎儿,带着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羞辱,嫁给娶不到老婆的山叔。

  杀猪桶搬到我家门口的时候,离过年没几天了。大清早父亲就挑起水桶去河里担水,杀猪桶能装下多少水,父亲就要挑多少担水回家,倒进大灶的锅里烧,烧开后再舀起来,倒进杀猪桶。猪在后院的猪栏里,沉重的肚子晃来晃去,都快垂到地面了。这几天它很少吃食,总是不安地转着圈子,听到村里传来的尖锐嚎叫声就站住不动,耸着鼻孔,似乎要把空气中异样的气味闻个明白。当山叔和几个帮手推开院门,叉腰站在猪栏前时,猪便傻了一样直瞪瞪地看着山叔,目光中是无处可逃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