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舒尽眉间几多愁 (1)r
升平端起酒杯与下方眉目不定的妃嫔们一同庆生,嘴角始终挂着威仪漠然的冷笑。这一刻,她仿佛看见自己正在遵循母后的脚印,一点点坚固心房一点点眉目犀利,可惜,升平毕竟不是独孤皇后,她事后会为自己所做的行为负疚痛苦,而独孤皇后不会。r
眼前骤然闪过明黄的身影,不知何时李世民已迈步进入栖凤宫,宫内服侍的宫人内侍悉数下跪匍匐,眉宇间凝结沉重的他,薄削的嘴唇紧紧抿成一线。李世民扫视环绕升平围坐的众妃嫔,不禁沉色：“你们可以退下去了。”r
升平起身,静静与他俯身施礼：“今日是臣妾生辰,诸位姐妹来此为臣妾庆生,皇上如此对待臣妾的客人让臣妾无处自容。”r
李世民太清楚升平不喜虚伪应酬的个性,她与后宫嫔妃难以相处,所以更觉得升平正在说反语气话,他冷声道：“朕今日有些烦累,你们都退吧。”r
杨氏立即躬身向升平道喜：“也是,今日是姐姐的寿辰,皇上有心来陪姐姐一同过寿,妹妹焉有不识相之理？”她笑吟吟转身瞧了一眼阴昭容道：“阴昭容想必也是如此想吧？”r
阴昭容韦昭仪两人万不容易见到皇上,心中并不愿离开。奈何察颜观色发觉李世民心境不妙,她们不得不就此下了台阶：“是,嫔妾自然也是这样想的。”r
三人低眉敛色迅速退去,升平慢慢从长塌上直起身,徐步走到李世民面前,亲手为他宽解外袍抖落一身疲惫。李世民深深看着升平从容的动作,有些沉默。她虽然还是眉目依旧,人似乎变了许多。r
李世民已经许久不曾如此贴近过升平,更不曾想过有一日两人还能心平气和的相处。他茫然的看着外表并无异样的升平,有些陌生,有些疏远。r
前不久两人的痛苦别离几乎逼得李世民疯一般的扎在两仪殿如山的奏章中,生怕自己抬起头来忍不住想起她那日凄然惨笑的眼神。他确实欠她太多,他也知道她想要什么,但他给不起,也无法给,除以终生愧疚来回报她,根本找不到能平衡朝堂宫阙的完全对策。r
殿内掠过温热夜风带动升平的衣裙长袖拂在他的脸庞,袖冷丝滑,他心中五味杂陈,愧疚,惊喜,却又揣揣不安。近日来升平已经少穿着诡艳红色,只着一身淡淡素裙默默做些动作,越发沉静的不似真人,似乎一眨眼就会随风飘走,远离他的控制。r
李世民珍惜的抚摸升平慵然挽起的发髻,脱口而出：“阿鸾,朕一直想你。不要再与朕吵了,朕知欠你太多,若有来生,朕愿将整个江山送你,可现在不能。而今大唐基业不稳,南有洞獠,北有回纥,朕为阿鸾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震动朝堂,朕不能让自己一手铸就的江山垮塌在朕的面前。你懂吗？”r
表情淡漠的升平蓦然一笑,“懂,臣妾都懂。”r
李世民怔怔望着升平,几乎怀疑眼前的人是否还是那个倔强不屈的升平公主,为何她的眉间已经淡定无波,为何她再不对他的食言绝望？他焦急的望着她,不想放过升平心底隐藏的任何一丝隐瞒。r
升平坦然面对李世民的质疑,良久才道：“今时今日臣妾已经放弃心中怨恨,因为臣妾知道,心思沉重越很难保住身体和子嗣。臣妾想为皇上诞育一个只属于你我的子嗣,哪怕他仅仅是一介亲王,哪怕他必须臣服待命在太子殿下面前,臣妾也愿以寻常心静静等他长大,直至臣妾与皇上白发苍苍时,皇上还能与他对弈一局,臣妾还能在一旁侍棋同乐。”r
此番遐想使得李世民深邃沉思的目光骤然亮了起来,他嘴角立即带着无限信任的笑意：“若是真有那么一日,朕会偕同你们母子退游江南,朕让阿鸾真的出宫寻见识宫外的自由。”r
升平柔顺的依偎在李世民宽阔的胸怀里,吸吮着他身上再熟悉不过的刚硬气息,缓缓的闭上双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一丝凄冷笑意。r
是的,她会有属于自己的子嗣,她更会重新站稳朝堂宫阙。即便真有一日她与他白发苍苍时,也必须笑看他们的儿子坐在两仪殿上。r
君临天下。r
恩爱因离别变得浓烈,整整一夜,李世民索求无度,升平嘴角带笑,刻意承转婉柔,他抱紧她搂在怀中贴在耳侧：“朕,一辈子都舍不得阿鸾,也不想离开,朕要和阿鸾一同守住此生每一次生辰,阿鸾是朕最亲近的人,朕也是阿鸾的最亲近的人。”r
升平愣在李世民的怀中,良久才嗓音嘶哑：“臣妾知道了。”r
所有属于情爱的温暖又重新回到冰冷的团花锦被之中,因李世民的归来,升平的身体似乎又重新恢复了热度。她的指尖蹭过自己的眼角抹去一点湿意,旋即静静的躺在宁静之中沉沉睡去。r
升平知道,她的心还是冰冷的。虽然重新恢复了琴瑟和鸣的表象,可升平清楚他们已经回不去从前毫无芥蒂的甜美时光了。或许上天在此时能赐他们一个孩子,还能将一切转机。否则,她注定会寂寥了心,终生在他面前以虚伪笑容度过。r
栖凤宫再度复起,杨氏一门又一次次与权力巅峰仅剩一步之遥。r
皇上留宿栖凤宫翌日命人将先前废弃的疏议修缮杨氏祖陵又重新提上日程。郡县之间或有杨氏旁系亲眷也蒙恩德加封进爵。又以姻亲之盟将多名郡主县主嫁与杨氏子孙。再进而,准前朝系属回京赴任闲职,虽不是要职,却也遍布六部中书十二省。r
淑妃对这些讯息颇为欣喜,多次在阴昭容韦昭仪面前露出喜色。阴氏一门亲属早亡,又是皇族李氏挖掘祖坟的世敌。韦氏一门曾经显赫,如今也是败落衰退。放眼宫闱之中,只有外戚长孙氏与杨氏可以抗衡,如此结果使得淑妃几乎认定自己必然会趁机诞育皇子,将长孙皇后压制。r
阴昭容见不惯淑妃如此得意,一句状似无意的挑拨轻易使得淑妃杨氏脸色阴沉“若他日元妃娘娘再度有孕,此宫中定会再掀一番风雨了。”r
淑妃狐疑,随即整个人的心也跟着低沉下去。杨氏一门复兴荣耀全是升平功劳,她一介庶生公主为之得意确实可笑。此刻她更该担心的是元妃何时怀孕,而非皇后。r
何止内宫心中百般焦虑,连同朝堂上的群臣心中自然也是万般担忧,不过幸而长孙无忌又督军监战赢得洞獠一役,胸前耀眼功勋再进一层,任朝堂上放眼望去无人敢与之争锋,那元妃杨氏想要凭借自身得宠牵动朝堂已经万分艰难了。r
接连几日李世民一直留宿住栖凤宫,升平唯有在晌午时分命同欢召见魏征入宫密谈。r
魏征得令后匆匆而入,少年时有肺疾的他,行路过于匆忙就会轻轻咳喘,他一边咳嗽一边与升平见礼。r
升平打量眼前魏征,才不过三月未见,他已消瘦得厉害,她不禁有些皱眉：“魏公身体有恙,可曾找医士治过？为何消瘦成这般模样？”r
魏征咳嗽苦笑,“臣自幼年开始身体如此,每每入夏总觉得肺热难耐,即使诊治也查不出缘由,随它去了。因为这肺病,饮食也难周全,所以才会消减了身子。还请元妃娘娘不必担忧,臣已习惯了。”r
“身边没有照料的人,必是难的。”升平抬起视线与魏征坦然对视：“魏公入朝为官二十余载,始终在为大唐鞠躬尽瘁,你这般披肝沥胆忠心耿耿,皇上和本宫都记挂在心,不知,魏公可有心续弦？”r
魏征不曾料到升平此时居然会提及续弦一事,顿时人有些局促,立即从塌上站起整了整袍袖,随即脸色肃严：“臣原配早亡,此生已无此心。”r
升平含笑颌首：“令夫人少年早逝一事本宫也听得他人说过,你们自幼一同生长,感情必然笃厚,只是即使魏公心中怀念前妻不想续弦,身边也需有人照应料理才是。本宫有心……”说到此处,升平的视线有意瞥了一眼同欢,同欢见升平瞧向自己立即脸色绯红,心中如同有小鹿乱撞,怦怦直跳。r
“本宫有心恳请皇上将同欢赐给魏公,为奴为婢自然是随魏公心意了。魏公身边有人照应,也免去皇上与本宫对魏公身体之忧,魏公意下如何？”升平脸上笑容不减,同欢闻言更是羞涩难当,眉目含春的她若不是需要贴身服侍升平,几乎想寻个地方躲起来。r
魏征沉吟半晌才缓缓开口：“臣,想回禀元妃娘娘一件事。”r
“魏公有何事要说与本宫听？”升平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目光灼热逼人。r
“曾是前朝宫人又与元妃娘娘相熟的永好姑娘,臣已经留她在府邸居住多日,唯恐伤及永好姑娘名誉,臣正欲禀告元妃娘娘恳请赐嫁。”魏征语声郑重,视线低垂看不出究竟隐藏怎样情绪。r
升平被魏征的回禀,震惊片刻,随之沉默。r
无论是前朝大隋还是今日大唐,民间风气颇为开放。合离①待嫁的女子并不受他人歧视,孀妇也无需为夫君常年守节。永好虽曾身为前朝宫人,但少将之妻的头衔注定会让有心男子多加留意,看魏征的神情,想来是永好借居在魏征府邸时,两人交往甚密,私下定情也未尝没有可能。r
升平心中并不愿以永好、同欢双人侍奉魏征,唯恐委屈了她们两人其中任一。不过,魏征先前不拒绝升平愿许同欢的提议,此时又说出永好,升平如果再将先前好意收回反会叫同欢颜面上过意不去。她略有沉吟。r
“魏公,此事,你想如何处置呢？”升平缓缓开口,语气里充满责问。r
魏征弓腰伏地：“臣并不知元妃娘娘厚意赐婚同欢司闱,所以无意拒婚,臣斗胆恳请元妃娘娘收回成命!”r
一句话震动了同欢,先前所有笑意羞涩都已飞至天外,她颤抖了手指几乎无法自持,见魏征言语拒绝,也立即回身跪倒在升平敝屣裙前怦怦叩首：“元妃娘娘,奴婢一生想留在元妃娘娘身边,不想离嫁!”r
同欢眼底浮现的绝望神色震动魏征,他有些后悔自己莽撞,但他还是垂下视线,没有为自己的贸然行事的缘由辩解。r
同欢隐藏心中对魏征的依恋已有多年,原以为今日终能实现心中所想,却不料瞬间被眼前这个男人击得粉碎。她咬紧嘴唇,面如土色色,有些想哭,偏又哭不出来。r
升平拧眉,魏征会拒婚同欢她确实不曾预料过,如今事已至此也无法收回先前提议了,否则同欢尴尬且不说,闹到皇上那里,连同魏征私纳前朝宫人一事也会被掀露出去,届时他们真是百口莫辩了。r
思及至此升平沉了脸色,手在旁边小几上猛然一拍：“魏征,你私纳前朝宫人为妾一事,本宫可以不予追究,不过本宫赐婚也容不得你拒绝,待吉日由礼部选定,本宫定会将同欢送到大夫府,你届时只管领旨谢恩吧!”r
魏征与升平的身份其实相同,在大唐后宫朝堂尤为特殊,极其容易被他人侧目。曾服侍隐太子或身为旧朝公主的他们,小心翼翼挣扎在今日九五之尊足下,时刻需要提防被他人非议心念旧主,一言一行都要谨慎。r
升平不允许魏征拒婚,一来,是因为同欢实属升平贴身之人,她有心将同欢嫁给魏征意在拉拢为盟,而魏征拒绝同欢等于拒绝与升平谋划。二来,更想借此提醒魏征,如果不一并将同欢接受,他日私自纳前朝宫人之事被人翻找出来便再没了绝佳的借口。永好和同欢都曾侍奉过元妃,而元妃因教导代王有功对太傅魏征青睐有嘉,一并赐予有功之臣两名婢女的理由冠冕堂皇,也无可挑剔。但,如果魏征只纳前朝永好而拒绝当朝同欢,思念旧主的谣言必然在朝堂有心人处甚嚣尘上,他的性命是否能够得存,就只能看看宝座上的李世民心胸是否宽广了。r
以魏征的心机不难揣摩到升平话中意思,他怔了片刻,随即也垂首不语。她在救他,甚至不惜毁掉他对她的信任。偏他是懂的,眼前这个眉目犀利言语冰冷的女人拥有宫闱之中少有的仁善之心,不过她不喜袒露更善于掩盖罢了。r
升平看了看身边的同欢,她泫然欲滴似乎受尽了天大的委屈。她大概做梦也不曾想到,心中记挂魏征一场居然换来他的当中羞辱。r
突然,同欢骤然起身扑向一边做女红用的绣盒,由里面拿出一寸银剪,想也不想,拽开发髻剪下去。r
升平和魏征大惊愕然,魏征再想出手去抢已经是晚了,一大缕青丝顺风落地,只见同欢圆润脸颊挂着串串泪珠盈盈望着魏征：“既然魏大人对奴婢无心,奴婢也正好断了这份遐念!”r
魏征愣愣望着同欢,几乎说不出一句安抚话语。朝堂上那个能言善辩的谏言大夫唯独在眼前敢爱敢恨的小女子面前张口结舌,全然不见了锋芒。r
疾走几步走到同欢面前,升平沉色,“你若这般决绝,本宫留你在宫中就是。”r
同欢凄然惨笑：“可是奴婢失去心中希望,纵然身处繁华宫阙也无力开怀了。”r
一句话,惊得升平怔怔,似被人挖去了心事有些无措。是阿,如果此生再没了值得期盼的希望,即使踏上巅峰也只能感受风冷孤寂而已。连日来李世民夜夜留宿在此,可升平心中早已少了从前的激动和幸福,很少真正开心笑过。因为她已经不再盼望他的承诺,也不再盼望来日会得到他的宠溺,明白所有一切都必须靠自己来争取,同时也明白从此再没有希望存在心底。r
可见,绝望至极的平静比癫狂的索求还令人形销骨立。r
升平抬头与魏征四目相对,魏征神色肃严,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同欢无法接受的一片深情,升平只能对同欢轻声问：“那你愿意终生陪伴本宫,再不出宫？”r
同欢稚嫩的面庞异常坚定：“奴婢愿意在元妃娘娘身边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