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比歇夫经常称自己是“倒霉鬼”,同时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他的幸福感从何而来?可能是由于他充分地施展了身手,尽情发挥了他的聪明才智。倒霉鬼和幸福感——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两者结合在一起。也许他明白,重要的并不是成果……
他不去为出版自己的著作而钻营,不到编辑部去奔走,他也不去讲情求告……他舍不得把时间耗费在这些事上。
他避免必要的串门和喜庆活动。
可是在一件事上他却一直很“大方”,那就是写信。我不谈给亲友们的书信,不管这些信写得如何详细,内容如何丰富——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指的是事务方面的书信和学术信札。学术信札中,有的长达10页,有的甚至20页、40页,密密麻麻,用打字机打的。在这些信里,他对寄来的学术报告和手稿提意见,评论书籍,对各种论文进行分析。向他请教的,什么问题都有!不管是关于泰雅尔·德·夏尔顿、通灵术、机体适应问题、开天辟地以前的大自然、昆虫的名称、戏剧、人口学,还是抹香鲸……都来征求他的意见。
随便拿一年来说明他通信的数量吧:
1969年。收到419封信(其中98封来自国外)。
共写283封信。发出69件印刷品。
他的通信对象有研究所、学会、院士、新闻工作者、工程师、农学家……他的某些书信简直写成了专题论文和学术论文。有些书信,例如同巴维尔·格利戈里耶维奇·斯维特洛夫、伊戈尔·叶夫根尼耶维奇·塔姆、阿历克赛·弗拉基米洛维奇·亚勃洛科夫、尤里·阿纳托里耶维奇·施列捷尔、莱姆·巴朗采夫和奥列格·卡列宁的通信几乎就是学术述评、学术对话、学术辩论,可以结集出版。
仅就柳比歇夫用硬纸封面装订成册的几卷厚厚的学术信札而言,它们本身就是当代自然知识、哲学、历史、法律、科学知识、伦理学和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的百科全书。
我一直不能理解,古人是怎么搞的,竟然能写那么多的书信。而柳比歇夫身处现代,还在从事这一行将过时的行当,则尤其令我惊讶。
他在一封信中说明了自己写信的原则。每个月他都订一个计划,计划好给谁复信。他似乎把所有收到的信都编上号码,打上复或不复的记号。
紧急的书信,我立即答复,其他的书信,则暂缓做复。在写重要著作时,除紧急者外,一切书信都搁置一段时间再做回答。
但这里有人说,必须回复一切信件,还得马上回信,据说这是礼貌。当然喽,在当今用古代颂歌风格写的名人传记中,一些完全不足信的美德备受表扬。诸如显圣的尼古拉51的传记就写到一种美德,说此人一出世,就笃信宗教,因而每逢斋戒的日子,他就拒绝吃母亲的奶……在私人通信中,任何义务都应当经过双方同意。我认为,不管是在官方关系中还是在私人关系中,众所周知的起源于柏拉图的伟大的缔约思想,是完全无可争议的。任谁都没有权利要求对方答复自己的信件,复信往往是由于通信双方协议好的,或者出于关怀(完全不是必需的)。我力求答复每一封信,因为我的书信来往,数量适度,从中我得到一种满足,还因为通信不但并不妨碍我的基本目标,相反,还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达到这些基本目标。
读他的信,能得到一种特殊的享受。他的书信显示出他博学多才,他的才华使他能够完整地看到这个世界。遥远的、外国的、某些局部的和零星的东西,在他眼中经常成为整体的一个部分,能拼成一幅统一完整的图画。他能给每一件东西找到它的位置,并且能教会别人如何去恢复失去了的完整概念。
然而,糟糕的事正在一步步逼近——他怎么舍得白白浪费这么宝贵的财富呀!不将它用于公共事业,而用在某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往往还是他不太认识的。他的某些书信完全是现成的文章,马上可以付印;另一些书信则包含了大量素材;他把自己思索、考虑和观察所得,分赠他人,而且把这件事做得认真、详尽,似乎这是他的职责所在,是给他指定的工作。这样,花费在这方面的时间就非常之多。好吧,就算你驰心旁骛,写上几篇关于历史的文章,那毕竟还是文章啊。这可是私人通信,对方看过就算完了,别人谁也不会去看。
这既是分散精力,又是一种矛盾。一点一滴地抠下来的时间,一下子都浪费在写信上,结果又引来了大批复信……在通信人里边,还有些丧尽天良的人:抓来就用,白占便宜。
如果我们按常规去判断,那么情况就是如此。但柳比歇夫有自己的一定之规。信上有地址,有人在等回信,并不是笼统地像需要文章和书籍那样需要他的回信,而是有某个具体的人在等他的回信,这对柳比歇夫来说,是比时间还要珍贵的。一个真正的医生能为一个人,为一个病人而竭尽全力,柳比歇夫也是这样,当有人需要他的时候,他可以献出一切。不管他多么珍惜时间,他也能把它贡献出来。在他身上没有那种吞噬一切的、除了科学没有其他的着迷现象。科学、学术活动不能,也不应当是最高的目标,应当还有比科学、比时间更为珍贵的东西……
一个一生都不断成长的人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著名的苏联画家巴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费洛诺夫。他可算是我所知道的人中对事业着迷的一个最为突出的例子。费洛诺夫狂热地忠于自己的艺术。他的生活是禁欲主义的生活,经常吃不饱——不是他不能挣钱,而是他不愿用自己的画来养活自己。他排斥一切,甚至连最微不足道的妥协他也不愿意去做。根据他姐姐叶芙多基娅·尼古拉耶芙娜·格列波娃的回忆,他的画室就是他的寓所,陈设简陋,过的是斯巴达式的生活。他对其他画家,能持批判的态度,就算是好的,他也经常不承认。由于对自己艺术的着迷,他非否定其他一切艺术流派不可。只有他的绘画,他才承认是真正的绘画,只有他的风格,他才承认是革命的风格。他不惜牺牲自己的健康,不惜离开自己的亲人,不顾任何艰难困苦,将自己全部的禀赋倾注于一件事上——那就是他的绘画。工作、书写、绘画、站在油画前、寻找新的方式方法——这些,也仅仅是这些,构成了他的生活方式,这也就是他的生活。自然,对艺术抱这样一种忠诚的态度是值得尊敬的,但不太容易引起人们的好感。可是费洛诺夫的绘画确实是惊人的。这么说来,到底是什么帮助了他?是他的着迷和狂热帮助了他。他那献给革命和彼得堡工人的雄伟的画幅渗透着热情,画布上处处栩栩如生。这一切的获得,难道与他的着迷无关?抑或归功于他的着迷?这么说来,着迷对才华是有帮助的,它一点坏处也没有吗?不过,当我们今天欣赏费洛诺夫的画时,对于费洛诺夫以什么代价获得了这种美,试问同我们有什么相干呢?
既然这种着迷能对一个画家有帮助,那它又有什么坏处呢?对一个科学家来说,情况可能同样如此……
重要的是成果、是发明、是获得的真理……
一切似乎确实是这样,然而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像过去一样,对这种着迷没有好感,总觉得它令人不快。有时浏览费洛诺夫的绘画,我从思想上感激他——同时又感到愤懑。回想他的一生,我从心眼里压根儿否定这种生活。我弄不明白,他到底正确还是不正确。一般说来,他到底有没有权利去这么做?
写信是柳比歇夫实际能够给予人们的一种小小的帮助。由于有可能帮助人,他变得十分慷慨,他忘掉了时间,不惜一切,全力以赴。他的评语实际上是一篇非常详细的评论。他无私、无偿地做这些事。他分析错误,找出可疑之处,进行论争;他还做编辑的工作——改正错误、指出问题、提出建议。不太认识的人、完全不认识的人来向他求教,他也不拒绝。
他工作的规模简直相当于一个类似咨询总局、救济总局、学术服务局那样的机关。除了学术上的意见,他还提出道德方面的意见。他老是不客气地以导师自居,教训人、提出要求、分析行为。对我个人来说,他信中最宝贵的,正是道德方面的教训。就拿他给一位通信者的一封信作为例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