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6 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物非人非
寒芳看着咸阳城在自己的身后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按捺不住飞扬的心情。这么多年了,终于有机会摆脱了众人寸步不离的监视,终于离开了王宫,终于离开了咸阳!终于离开这个令她既留恋又恐惧的地方。
行了一段距离,寒芳又拉住了马。她的离开可能会连累很多人吧?嬴政,如果你真的爱我、懂我,那么看到我在你给我的白娟上留下的字,应该会放了他们。如果你不爱我……立马挺身,寒芳不敢想下去。然而转念又想:如果你已经不爱我了,那我现在回去,就能保证救得了其他人的性命吗?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我不想留下生命中的遗憾,我这样算自私吗?
寒芳骑着骏马在城外徘徊着,用力拢了拢头发,终于下定决心:算了!连我自己都要死了,还想这么多做什么!以前我总是为别人活着,为别人想,现在我只想在死之前做一件自己渴望做的事情。于是扬手狠狠抽了一鞭子。
骏马长嘶一声,奋起四蹄,绝尘而去。
因为惧怕嬴政的追兵,所以寒芳也不敢休息,一路上,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她早已忘记自己还在生病,只想尽快离开秦国国境。
寒芳提心吊胆,终于到了黄河边,再次看到了函谷关。她下意识往身后看看,自己两次走到这里被迫改变了行程,这次会怎样?历史会不会重演?
终于登上了渡船,寒芳只觉得自己离希望越来越近。过了函谷关,接着过了汜水,她的心渐渐踏实,只要出了秦境,就不必再担心嬴政的追兵,她越想越兴奋,越想越开心。
顺着当年和浩然来咸阳的路,一路往东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了两个月,寒芳总算到了荥阳古城,回想起自己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向浩然敞开心扉,拉着浩然在街道上愉快地奔跑,她不觉笑了。
穿过荥阳城,如火的骄阳也阻挡不了寒芳迫切的脚步,滚滚的热浪也没有她沸腾的心火热。
策马一路狂奔,她看着大地在脚下飞速倒退,看着树木远远抛在身后,心完全飞扬起来。
远远的又看见那片山冈,他们曾经和老虎耗了三天三夜的山冈。当时的恐惧,化作今天难忘而甜蜜的回忆。
疫病没有想象中严重,身上的小红疹子已经渐渐消退,生的希望代替了对疫病和死亡的恐惧,寒芳的心里更加的快活,双腿用力一夹马腹,策马向前驰去。
转眼间山冈已在眼前,寒芳勒住骏马,立马四顾。山冈上的苹果树已经结满了青青的果实,这青青的果实就像那些青涩地青春一样,充满了涩涩的味道。
寒芳虽然已经在路上走了两个多月,可是一点也没有觉得累,有的只是兴奋和期待。
她不止一次地幻想着和浩然相见时的情形:或许他会惊讶我的突然出现,语无伦次?或许他会很开心,一下子把我抱进怀里?或许他会很意外,惊得目瞪口呆?或许他已经是妻妾成群,孩子一大堆?
当年那个单纯的小男生后来变成一个有男人风度的绅士。现在这个绅士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已经蓄起了小胡子?想到这里寒芳扑哧一笑,把一片草叶架到嘴唇上,俏皮地模仿着浩然长着小胡子的样子,在马背上背着手,学起浩然走路时优雅斯文的模样。
一阵微风吹来,把“小胡子”吹掉,看着“小胡子”旋转着落到地上,她开心地笑出了声,挥着马鞭,口中吹起尖锐的哨子,又“噢”地怪叫了一声,向前飞驰而去……
古城就在眼前,寒芳下了马,牵着马行进城去。
此时,她又有些犹豫了:这么多年了,浩然还记得我吗?还会像以前一样爱我吗?时间会冲淡一切的,不是吗?如果浩然现在过得很幸福,我的出现会不会像上次一样打乱他的生活,如果这样,我是否应该自私地搅乱别人安宁的生活?
寒芳怀着迫切而又胆怯的心情牵着马走在古城的街道上。多少年来一直企盼着这一刻,可是这一刻即将来临的时候,自己反而有些退缩了。
如果浩然还爱我,我愿意和他相守一辈子,共同实现天荒地老的诺言;如果他已经把我遗忘,我会笑着说我们还是朋友;如果浩然已经过上了原来的生活,有了爱人和孩子,我会微笑着祝福他……寒芳想到了太多太多的如果,心乱如麻 。
寒芳一圈一圈在街上走着,迟疑着,矛盾着,时而皱眉,时而微笑。抬头看到了那个玉器店,她的手不觉摸向腰间,隔着锦囊摸到了那只玉簪,她再一次问自己:天荒地老的誓言会改变吗?
寒芳渴望见到浩然,又怕见到浩然。思虑再三,决定先找个地方住下,在城内悄悄打听一些浩然的消息,暗忖:如果他现在过得很幸福,那就远远地看他一眼,然后悄悄地离开。
夜幕降临,天空中缀满了繁星。寒芳靠在窗边,痴痴地望着夜空。
星星还是那么的亮,它们此时就像浩然一样,感觉似乎就在自己身边,可是似乎又是那么遥远。
为何她的心跳会加快?是浩然在呼唤她吗?他是否已经感应到她的到来?
寒芳的心脏在剧烈跳动,这一刻就想扑进浩然怀里。她按住胸口,用力吸了口气,已经按捺不住自己迫切的心情,她现在就去找浩然!不管什么样的结果都要勇敢地去面对!
寒芳转回身,快步走到几案前,换上女装,梳理了满头乌黑的发丝,她犹豫了一下,慢慢把头发挽起,将发簪轻轻插在脑后,对着水盆理了理妆容,嘴角泛起甜甜的微笑……
迈步出了客栈,寒芳沿着古老的街道走着,想起了当日浩然小心翼翼护着自己走路的情形,心里有着丝丝甜蜜,醉人的笑又挂上嘴角。
寒芳时而激动地快行几步;时而放慢脚步,紧锁眉头;时而站定脚步,低头沉思;时而后退几步,连连摇头……她逡巡着、徘徊着往浩然的府邸走去,脚步就像她的心情一样矛盾、凌乱。
再一抬头,寒芳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浩然的府邸门口。
府邸的大门没有想象的灯火辉煌,门前的空地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卫兵把守,寒芳探头从门缝往里面看,只看见一片黑洞洞的,没有一盏灯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感觉到了异常。
寒芳走到近前,发现大门虚掩着,门鼻上、门钉上布满了灰尘,她用力一推,府门“吱呀呀”地开了。
寒芳举目望去,府内杂草丛生,已没过膝盖,显然好久没有人居住。
寒芳迈步进了府邸,走在甬道上,踏着青砖的脚步声在院子激起回音。脚步声惊起了树上的宿鸟,院子上空偶尔传来一两声乌鸦的叫声,徒增了几分凄凉。
堂前,房梁上,门柱上结满了大的、小的蜘蛛网。
寒芳弯腰扯了一段蒿草,把蜘蛛网掸掉,缓步进到屋内。屋内也空空如也,地上的尘土有二指厚,每走一步,脚边荡起的尘埃走四处飞散。
浩然不在这里?他搬家了吗?浩然在哪里?!寒芳多少次幻想他们重逢的情形,多少次与他梦中相见,原来一切都是空的!为何上天连看他一眼的机会都不给她?寒芳的眼前模糊了。
“笃笃……笃笃……”一阵有节奏的响声传来。
寒芳目光一跳,转回身,快步走到屋外,循声张望。
草丛后缓缓走出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老者佝偻着身子,手里拿一根竹竿探着路,是位盲人。
老者似乎觉出院内有人,停下脚步,歪着头侧着耳朵倾听。
寒芳似乎看到一丝希望,紧走两步,问道:“老伯,我想向您打听个事。”
“哦!是位姑娘。”老者站直了身子,声音沙哑地问,“姑娘要问什么?”
寒芳咽了口吐沫问:“这家的主人呢?”
“主人?”老者叹了口气说,“这家现在没有主人。”
“那以前的主人呢?以前的主人不是叫浩然吗?”寒芳迫切地想知道浩然在哪里。
“公子?”老者长叹了口气道,“唉!走了!早就走了!要不然这里也不会变成这样。”
“走了?去哪里了?”寒芳追问,“是搬家了吗?”
老者叹息着摇摇头:“十年前就走了!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十年前?没回来?”寒芳似乎没有明白。
老者连连叹息,连连摇头:“我家公子多好的人哟,我看着他长大。那样乖巧的一个人,竟然不惜一切跟着一个女人走了。郡里多少貌美的女子他看都不看一眼,非要跟着一个异国女子走了。唉,情种呀,情种……”
“你是说,浩然一直就没有回来过?”寒芳难以置信,浩然走的时候明明告诉屈怀自己要回家的,难道这些都是谎言?!
“回不来了,回不来了!人已经不在了,还怎么回来?”老者捶着胸连连摇头。
“您说什么?!”寒芳怀疑自己听错了。
老者语无伦次地说:“公子离开的时候,把所有的仆从都遣走了,我也没地方可去,就一直留在这里,希望能等到公子回来。唉!以前我还能收拾收拾院子,这几年眼睛也看不见了。唉!看样子公子走的时候把所有的人都遣走,就没有打算回来……”老者用竹竿敲着地面跺脚叹息,竹竿的敲击声再次惊飞了树上的宿鸟,扑腾扑腾地来回飞着。
寒芳呆了片刻,问道:“我想知道,你家主人究竟是何人?他现在人在哪里?”
“你不知道?”老者刻满皱纹的脸上全是疑惑,继而讲道,“我家公子是郡里最美的美男子,不知道多少女人为他着迷、为他痴狂!他更是主上最疼爱的小儿子。可是他不爱江山爱美人,放弃王位,放弃一切,和一个异国女子去了秦国。这一走就再也没能回来。可怜呀,可怜呀……”他的神色黯然下来,“听说,公子的墓就在离此二百里的故都彭城外……”老者混沌的眼睛流下了两行混浊的眼泪。
寒芳颤抖着问:“死了?什么时候?我不相信!”
“什么时候?”老者掐指算算,“有六、七年了吧?”又细细思索,凄然点点头,“嗯,对!是有七年了,七年前人就不在了。我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唉!时间过得真快……”说罢抬手沾沾眼角。
寒芳犹如五雷轰顶,面色立时变得煞白,立在地上晃了一下,伸手扶住了廊柱,靠在柱上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泪水汩汩流下,她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没了!全没了!公子没了,主上没了,宋国没了,全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只剩下这座荒宅了!”老者抹着眼泪感叹,佝偻着身子走了,边走还边自言自语,“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有人来找小公子,还有人慕名来找少主,又是一个痴情人呀!痴情人……”声音渐渐湮没在荒草丛中,只听见“笃笃,笃笃”有节奏的竹杖声越来越远……
寒芳只感觉浑身虚脱,一阵眩晕,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惨白的地面。原来,浩然离开咸阳一直就没有回来过!
死了,都死了,我是个不祥的女人,连累了浩然,害死了嬴义,害死了所有的人,而我却还活着,为什么我还活着?!寒芳哭一阵,笑一阵,笑一阵,哭一阵……许久她抱着头扯着头发歇斯底里地大呼一声“啊!”凄厉的喊声在空荡荡的荒园里回荡。
寒星闪烁,夜风透骨,万籁俱寂,只有树上时而传来一两声乌鸦的叫声。
寒芳又冷又饿,又怕又乏,把身体蜷成一团,缩在廊柱下,一动也不想动。
她把头靠在廊柱上,痴痴呆呆地坐着。半晌,她摸出身上的锦囊,取出竹简,抬手去掉头上的玉簪,看着浩然临行前的叮嘱,摸着天荒地老的誓言,此时,漆黑的漫漫长夜,陪伴她的只有它们。
她的泪水又无声地流下,打湿了衣襟。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拿出短剑,在廊柱上刻下浩然的名字,一个,两个,三个……她的眼睛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可是她还在不停地刻着刻着……
不知道刻了多久,她颓然地倒在地上,多日来的长途奔波,使她浑身充满倦意,多少次幻想着重逢的时刻,如今一切都已经成空,她觉得自己好累好累,蜷在地上沉沉睡去。
惨白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偌大的荒园里,只有她一个渺小的身影,更显得她在这茫茫天地间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