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洌走时,突然站定身子,他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满含讥讽的话。
他说,“我还以为,你会苦苦求我放了你的好情郎呢!”
我从地面缓缓直起身子,眼皮疲累地耷拉着,没有力气再看他。
我慢慢张开干裂的嘴唇,“我不求你放他……而且,要杀要剐,由你便了。”
为程氏报了仇之后,我此生无憾,展夕轩是生是死,我随着他去就是了。
程洌又站了片刻,一直沉默不语,在我枕着自己的胳膊几乎睡过去时,他才冷冷地拂了衣袖,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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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我居然是躺在榻上,软软的锦被,绰约的流苏。
我被禁了足,任何人都不得随便入内的,就连给我送的膳食,都是放到门口的桌案上由我自取。
是谁把我从冰冷地面抱到床上去的,可想而知。
我静静地起身,静静地梳洗,对着雕花菱镜,梳妆出自己最美最美的样子。
我从没有像今日这么希望把自己妆扮得妖艳一点,再妖艳一点,最好,能让人过目不忘。
我与洌哥哥达成了协议——我随他千里征战,作他手中大权在握的兵符,是生是死,任其驱驰,直至大军攻到京都皇城那一日。
而他也答应我,大军开拔之前,会在我的眼皮底下,放了溆哥哥。
我恐怕控制不住自己的真实情绪,只好借助妖艳的胭脂水粉来遮掩自己的神色,我要把自己妆扮得妖娆俏丽,最好……像是披上了一层无坚不摧的画皮。
此次一别,怕就是永诀了吧?
我要,留给我溆哥哥,我最最美丽的样子。
然后就算是死了,我也只是那个相貌绝美的妹妹,不是一个可怜兮兮、被宿命禁锢了每一步、丝毫反击不得的无能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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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洌果然说到做到。他果然,依约放了溆哥哥。
只是,我是在数十步之外的一个视线死角遥遥地看着,丝毫靠近不得。西彦鞑子的手臂果然孔武有力,只是一只胳膊,已经死死地禁锢了我每一个动作。
我张了张嘴,作出“溆哥哥”的口型,却并没有叫出声。
此次一别,恐怕再也不见,既然是这样的相见场面,反倒不如不见了。
我平静地朝端坐在马背上的冷冽男子看过去,我没有想到,他当真无情至此——我原以为,他至少也要让我当面对溆哥哥道声别。
我抿紧了唇,静静地、近乎贪婪地看着溆哥哥的背影,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脚步停滞了好几次,却又在每一次试图朝这个方向张望时,被身后的侍卫强行阻止。
我嘴角的笑容几乎撑不住了,一身戎衣的冷冽男子下了马,快步走了过来,抓住我的衣领,毫不客气地把我丢进了车厢里。
“还没看够么?本帅是南下踏平北萧,要你作出这副不吉利的样子!”
他狠狠地放下手中紧紧攥着的帘子,“本帅大可答应你,等凯旋而归之后,让你们好好看个够!”
我静静坐着,没有出声,也没有去管撞得生疼的脊背。
凯旋而归……
我勾着嘴角,虚弱讥讽地笑,回来?
我还能活到那一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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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彦铁骑的声望果然名不虚传,程洌镇定若素地指挥着气势汹汹的大军朝东南方向的静允境压过去,经静允,过安平,就是定隆。
过了定隆,就是北萧京畿的外围防护城池——陪落,突破了陪落这道最后的防线,北萧京都落城就没有了任何屏障。
我虽然坐在马车里,也不比骑着马的兵士好受多少,一路颠簸,我好几次都几乎呕出来。
我的存在,不过是与兵符一起成为薛闻景薛家族长的象征,程洌真正想要的,并不是薛家能为他提供多少兵力,而是——在他途径诸境以及袭击落城的时候,薛家驻守的西部边境能够做到袖手旁观。
他当真心高气傲,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施舍。
我只是不知道,在西彦,在鞑子手里,我的洌哥哥究竟受了多少的屈辱,以至于……变成如今这样骄傲易感、阴鸷无情的男子。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我不防,头狠狠地磕在车厢上面,痛得我皱着眉连连吸气。
车外,有兵士冷静沉定的汇报声响起,“禀大帅,右贤王命人传来捷报,我军已经收复了宁奕!”
程洌似乎沉吟了一下,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声“知道了。”
我却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如今,程洌叛投敌国与否,都不再重要了。我在乎的是,溆哥哥以及展夕轩兄弟的生死。右贤王收复了宁奕,他们……是生是死?
我只能求程洌把溆哥哥放了,其他的,就算我磨破嘴皮子,恐怕都没有用。此刻的我自身行动尚且受到约束,也就只能暗暗希望,展夕轩和溆哥哥能够逢凶化吉了。
大军昼夜不停,翌日卯时,到了静允境。
静允的驻军统领,是薛闻景的嫡亲侄子,薛文。
程洌把我拉下马车,一手拿着兵符,另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动作粗鲁,说不出的烦躁与急切。
我被他抓得很痛,却又不敢出声,只得由着他拖着我往前走。
他把我拉到薛文的面前,自顾自地坐了,薛文大约早就听闻了什么,至少也该收到过薛闻景透的消息,所以并不惊慌,而且竟然没有丝毫的怒气。
他先是看了程洌手里的兵符,后又踱过来看我的手,我瞥见程洌眼角那只振翅欲飞的蝶,咽了口唾沫,乖乖地把手摊开给薛文看。
不想,薛文看看竟还不够,试探着伸手过来抓我的手了。
看着他那张肥硕得根本不像是武者的脸,我的心底涌起一阵阵的恶心,右手拢回袖子,捏住了离开宁奕时特意带在身上的银针,他若有进一步的动作,我一定射过去。
我死死盯着他那只手,心里想着他若再往前一点,我就用毒针废了他那只不安分的手。
不想,有人竟抢先了我一步。
薛文惨叫一声,肥硕的脸上开始涔涔不断地往下掉着冷汗,我抬起眼,看见程洌眼角那只妖艳的蝶,羽翼都挤到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