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日起,我开始跟着薛闻景学习如何使用我的耳朵。
准确地说,是如何在眼睛不能视物的条件下,全无障碍、灵活自如地使用我的耳朵。
他命人把我的眼睛遮住了,在院子里放了各式各样的障碍物,小到石头砖块,大到桌子椅子,让它们做检验我有无进步的最好说明。
有丫鬟士兵在院子的各个位置说话,先是一句较长的话语,之后,就是一个或两个短促简单的音节了。
起先我全然没有头绪,只觉得眼睛被遮住了万般不能适应,大致听出声音从哪个方向传过来,就莽莽撞撞地冲过去,为此没少撞得青一块紫一块。
薛闻景不时会来看我一下,多数是不说话,只静静看一会儿,就会离开。有一日他来了,我又撞到了椅子上,他低低地叹了一声,恰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多日训练下来,他的声音,不用眼睛看,我也能够分辨得出了。
我突然间就觉得受到了鄙夷,仿佛自己一无是处,什么都学不成的样子。薛闻景在时,我并没有表现出来,待他走后,我罚自己不许吃饭不许睡觉,废寝忘食地练习着,也连累着一干丫鬟士兵陪我一同挨饿受累。
那一夜子时,我终于灵活自如地穿过了整个院子的障碍物,找到了每一个短促音节的发声之处。
几个丫鬟惊喜地揭开我眼上蒙着的布条,脸上的神情是无比真挚的喜悦与开心。
一日下来,我终于张开了眼,夜色沉沉,何况我本就视力不佳,如今更是看不清晰,只是四周哪怕很细小的声息,我几乎都听得见了。
那一秒,对薛闻景,不是不感激的。
我虽然不明白他为何会教我这些,但是至少,以我眼睛的状况,怕是终有一日会用得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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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早起来,我几乎是小跑着奔到薛闻景的住处,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不礼仪了。
按路程算下来,少则今日至多明日,溆哥哥一行就要抵达定隆境了。
虽然萧炫已经下了旨意要沿途诸境尤其是毗邻宁奕的诸境出兵支援,但是薛闻景态度不够明朗,他究竟要不要出兵帮助,我完全摸不出头绪。
薛闻景正在用早膳,见到我来了,淡淡指了指一旁的杌子,让我坐。
我强忍着疑问坐下,没坐多久,最终还是忍不住了。
“将军……”我迟疑,仔细斟酌着字句,“家兄怕是今明两日,就要抵达将军治下诸境了……”
“不错。”薛闻景搁下筷子,“我已派出精兵为程公子清雪开道了,多则今日午时,就能进定隆城了。”
我失声,“将军决定支援宁奕?”
薛闻景此举,不仅仅是为溆哥哥清雪开道敞开大门,也是给了羽林军副将徐黎恩一行便利,他是要听从太子萧炫的旨意,决定帮与爷爷势不两立的展家了么?
“对。”他微微颔首,斟酌几秒,朝我看过来,“你准备一下,巳时就要出发。”
“出发?”
薛闻景算不上清俊的一张脸上神色冷静笃定,“本将军既然决定支援宁奕,自然要赶在落城援兵的前面。”
他看了看我脸上这几日磕碰留下来的青紫,“程公子曾经说过,一尽事宜都要你听本将吩咐对吧?那么,此行前去支援宁奕的将军人选……就是你。”
我一惊,“我?”
薛闻景要派我去宁奕前线?我不过会几招防身的招式,如何抵挡西彦鞑子如狼似虎的铁骑?
薛闻景淡淡啜了一口茶,“你不必妄自菲薄,上次本将军派去接你的人,个个武艺不弱,不也被你轻而易举地逃了去?”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却是听得一愣,接我?逃了去?
我皱了皱眉,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黑衣人……
从皇宫门前逃走后那群围堵我的黑衣人,居然是薛闻景派去的?
“所以说,就算是宁奕前线,也不足为惧。本将并不是让你去与敌人厮杀,不过是坐阵军营,偶尔出个主意罢了。”
“……好。”我咬牙应下来,就看到薛闻景的脸上现出了几丝宽慰的神色。
他招了招手,唤我近前,我毫不犹豫地迈步过去,就见他深邃如潭水般的眸子里光彩愈甚,“还记得那日在塔楼上看的雪景么?”
我点头。
“定隆往西,雪堆得极高处,就是西宇。”
我眼睫一颤。
“那里……不只是雪堆得厚。”薛闻景目光一凝,死死地盯着我的眼,“血,也堆得深。”
我的心尖如同被针扎了一下,霎时冷静下来,不避不让地与他对视良久,缓缓张了张嘴,“程澈明白了。西彦与我有血海深仇,将军就在定隆城中,静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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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我穿上漆黑的铠甲,威风凛凛地端坐在高头大马背上,率领两千兵士浩浩荡荡向宁奕境行去。
出定隆城门时,我遥遥地朝东去的道路上望了一眼,不多时,那里就会出现溆哥哥的身影了吧?
我攥紧了马缰,早在他的计划里,就有薛闻景教我用耳朵辨物,以及让我前往宁奕前线的安排么?
大军片刻不停,看起来薛闻景早有准备,早已命人把从定隆到宁奕境沿途的积雪铲去,一路上行程并无大的障碍。
暮色四合时分,抵达宁奕境东城门,我出示了盖有薛闻景大印的文书,率领兵士入了宁奕城。
驻守宁奕的大将军是展家长子展夕骜,他恰恰从城楼上下来,神色有些憔悴,我看在眼里,却并没有半分鄙夷的意思。
西彦鞑子如狼似虎,就连我的伯父尚且抵挡不住,也难怪他这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心力交瘁了。
我单腿屈膝,先行施礼,展夕骜神色并不倨傲,反倒亲自把我扶了,领我上城楼察看战况。
该是刚刚交战结束,城楼下一片狼藉,各种断肢残臂凌乱地充盈在视线中,看得我几乎作呕。
夜风拂过,血肉腐败的气息源源不断地拂到鼻端,我伸手扶住城墙,触手一片冰凉,却也敌不过心底的寒意。
今日的宁奕,就是昨日的西宇,我的伯父与洌哥哥,也曾面临着这样如同修罗地狱般的惨状么?
展夕骜看着仿若就在不远处的天边残云,嗓音虚渺,“今夜,西彦鞑子还会来袭。”
我默然几秒,神色凝重,单腿屈膝,开口请战,“今夜,我来会会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