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一岁那年,是大师兄从紫烟山回了落城接我,他与爷爷言笑晏晏相谈甚欢,我清晰记得爷爷甚至语重心长地对着我说过一句,大师兄与我嫡亲哥哥无异,若是茫然无措时,大可听他吩咐。
我无从知道爷爷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什么,却也明白萧瑟此刻分明是捧出爷爷来压我,不由地有些气闷。
我起身出去打水为他梳洗,相谈不快,不想再说下去。
他在我身后出声,嗓音居然有些沙哑,还带了几分试探的意味,“澈儿,你可曾想过……如果你不姓程,如果你……根本不是程家之人,你又会怎么做?”
我身子一震。
我自然知道我是不是,只是……大师兄又是如何知道的?
勉强压制住指尖不停的颤抖,我刻意装出淡然无事的模样,甚至还微微笑了笑,“是不是……都无所谓。我只知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程府二小姐。”
转过身,我盯着大师兄神色复杂的眼,“这样,就够了。”
他有些欲言又止,眼底仓促地掠过了一丝莫名的神色,“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呢?”
他的脸上病态的绯红缓缓褪去,渐渐回转常色,却呈现出一种寒冰般的半透明,白皙得吓人。
我皱了皱眉。
亲生父母?十四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程家的亲生女,何曾想过这个问题?而如今,我的整颗心都被仇恨充满,就连我自己都时时性命悬兮,又岂敢再去想这个问题……
我怔忡了片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师兄萧瑟却倏然转了话题,他静静瞧着我的脸,如同在看三年前那个不通世事的十一岁孩子一般,清好的嘴角甚至还挂了几分笑意。
“澈儿,侯爷对我有恩,你要为程家报仇……我会尽力帮你。”
“我要提醒你的是……师兄对皇位没有一丝兴趣,若是为了抢来给我坐,还是不要多费力气了。”
他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抬起手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对萧氏……还是留些后路的好,好歹……好歹……”
他大约也是想不出萧氏对我有什么好,不免开始吞吞吐吐起来,“好歹……你幼时,皇家对你还算不错。”
我嗤之以鼻,几乎冷笑出声。
对我还算不错?这个对我还算不错的皇家,但凡惦着一星半点往日里程家对朝廷的贡献,恐怕都下不了这么狠的毒手吧?
我心里不忿,面上怕是也表现出来了。
大师兄的眸子里泛起了浓浓的阴霾,我看不懂,“会横生惨变……侯爷怕是早就料到了……我欠他们程家的,太多……太多了。”
我隐隐记得,幼时曾无意中偷听到父亲与爷爷的对话,大概就是关于大师兄这个前朝太子的。
随着年岁渐长,我也慢慢知道了程家曾经暗度陈仓,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被甫登帝位的天成帝派去守皇陵的大师兄救了出来,送到了与世隔绝的紫烟山。
我握住大师兄的手,知道他定然是心有愧疚,认为是自己牵累了程家。
其实,又怎能怪他?爷爷忠肝义胆,对朝廷一腔忠勇,断然不能看着大师兄枯守皇陵以度余生。
好在大师兄到了紫烟山后,隐姓埋名,跟从师父习了医术,悬壶济世,与世无争。天成帝萧御自然不信皇陵失火、前太子丧身火中的进言,他明里暗里都曾派人搜寻过,奈何紫烟山地势崎岖,又是千环百绕,若无熟稔道途之人引领,万无寻到路径的机会,这才得以保住性命。
我直起身,不让他看清我眼底的水意,“这么多年,师兄只有两次离开紫烟山,一次是来接我,另一次……便是程家灭门之后。”
“如斯深情厚谊,若是爷爷泉下有知,也可……含笑九泉。”
我笑着说完,出了屋子打水给他梳洗。
——————
回到屋里时,大师兄已经沉沉睡去。
他的面色终于恢复常色,不再红得吓人,我把丝帕拭了水,绞到半干,小心翼翼地给他擦了擦脸和手。
我事先已经吩咐店小二为我置办一套男子的装束,见他捧了送进屋来,便让他带我到另一间空房内自行换上。
梳洗一番后,窥镜自视,我已然不再是那个衣衫凌乱风鬟雾鬓的落魄女子,反倒是一副潇洒倜傥的公子王孙气度了。
果然是人是衣裳马是鞍,眼看着店小二看我的眼光都不一样了。
我抬了抬手,招呼店小二为我安排一辆马车,直言要去青原王的府邸。
一听这话,他的神色分明是更加恭谨了几分,怕是把我当成什么皇亲国戚,至少也是豪门的娇贵小姐了。
我不欲多解释,故作迟疑地开口,“房钱和衣服的钱……等我从王府里回来再给,不迟吧?”
我没有赖账的意思,而是确实没有钱。
大师兄身上有没有,我不知道,只是碍于他有病在身,我也已然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围着他随性地撒娇耍赖的女孩子了,难免会有些顾忌。
店小二忙不迭地应声说好,引着我上了马车,还说已经吩咐车夫要去哪里了。
我上了马车,就倚着车厢厢璧开始打盹儿,前路究竟是凶是险,我无从得知,多想也实在无益。
只是马蹄得得,声声都像是砸在我的心上,我好容易才逃离了萧炫的安排,如今居然要自己送上萧影洛的门去?
“咯噔”一声,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该是到了。
我的手心开始渗出细密的薄汗,却也只得硬着头皮掀起帘子,甚至连眼睫都不敢抬一下,强压住心底的仓皇,下了马车。
我掩耳盗铃般不敢抬头看,不代表真的没有人看到我。
青原王府邸门前的侍卫远远地开了腔,语气不善,含着浓浓的戒备,“什么人?这里是青原王的府邸,闲人不得靠近!”
我本就有些怯懦,听到这句凶厉的话,更是愈发紧张起来。
指尖颤抖不息的同时,我突然身子一震。
这个声音……
如此张扬而熟悉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