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草长,就连可以称之为塞外的西部边疆,都染上了一层暧昧喜人的绿色。
天成十九年的春天来了,接下来,会是春光明媚,会是百花盛开,会是,长袖漫舞衣袖飘飘。
我眯着眼,遥遥看着十数步外静静站着的那个狭长凤眼男子,目光在他的身上凝固了几秒后,越过他,看向他背后严阵以待林立的铁甲兵士。
身边的程洌也不语,明明是三军林立的浩大场面,竟无一点细微声息。
我缓缓收回巡视的目光,尤不相信地往定隆城楼上看了几眼,凝灰色的砖墙,威严耸起的旗幢,再无那人沉静而立的身影。
“我哥哥他……走了?”
萧影洛眉眼静谧,淡淡颔首,嘴角清浅的笑容薄而淡,“太子殿下说,定隆太过嘈杂喧嚣,不利于病人休养,带了萧炫往紫烟山去了。”
太子殿下,萧炫。
我勾起嘴角,不动声色地嗤笑,萧影洛,果真是个见风转舵的好舵手。
我侧头,看了看程洌,他也静静不语,眸子盯着整齐待发的兵士看。初升的朝阳柔和明媚,折射在那双眸子上面,璀璨如同琉璃一般。
“洌哥哥。”我唤他,那双琉璃一样的眸子转过来,眼角的蝶张扬恣意,要振翅飞了一般。
“看。”我抬起手,遥遥指给他看,“这些……都是我们的人——雄兵过万,足以摧毁落城中的那帮酒囊饭袋。哥哥你,准备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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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洌去巡视三军,我下了马车,朝往落城去的道路凝神细望。
萧影洛不知何时踱到了我身边,嘴角噙着笑,带了几分讶异,“公主从宁奕出发时,可是带了近千西彦铁骑?”
他淡淡觑着我的脸,俊美邪异的脸上,笑容近乎透明,“不会是……都被薛广利截下了吧?”
我兀自出神,望着东去的蜿蜒大道,平静说道,“既是西彦鞑子,就不该进北萧的国土,让他们到了安平,已经算是见识过北萧的风光了。”
“杀了?”
我淡淡垂下眼睫,嘴角忽地弯一弯,“都说西彦铁骑最是忠勇,要他们倒戈相向,怕是不大容易吧?”
我细细盯着萧影洛的脸,笑得纯真无邪,一脸的懵懂无知,“这倒戈一道……还是王爷比较精通吧?”
我深知如今萧影洛与我同一阵营,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一定要说出这么一句。
他那句娴熟的太子殿下与萧炫的转换,让我心里一堵,若有一日我们兵败了,再不知又会换成怎样的称呼。
萧影洛凤眼眯了一眯,“你不信我?”
我淡淡一笑,“我早不信人了。”
萧影洛从怀里取出了一件什么东西,修长如玉的手伸过来,递到我的眼前,“那么——这个呢?”
我垂下眼帘,漫不经心地瞥一眼,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震。
他的掌心,安安静静地躺着两块玉佩,一块莹润柔和,另一块碧绿耀眼。
我被灼伤了眼,一把抓过来,指尖忍不住地开始轻颤,“梅……梅妃……这玉佩是梅妃娘娘的对不对?”
莹润的玉佩上,明媚阳光辗转流连,一寸一寸,点亮了深深镌刻在玉石纹理间的那朵白梅。
世人尽知,先皇盛宠梅妃娘娘,不仅在梅妃寝宫栽种了近百株梅树,就连梅妃的一尽衣饰器具都尽数打造上白梅的图样。
我的手指颤抖着,细细摩挲,玉质上等,自非伪造的赝品,更何况,萧影洛的手中,那一块碧绿耀眼的玉,赫然是从我身上取走的那块。
断魂崖上他救了我,随手取走了我随身佩戴的玉佩,说要做个讨还人情的依据,如今,竟果真派上了用场。
我忽地想起他那满院子的梅树,嗓音都微微变了调,“你……和梅妃娘娘……”
“没关系——”,他飞快地答,嗓音却依旧沉稳清晰,“本王与梅妃娘娘,从不认识。”
我愣住。
想起青原王府内的满园梅香,我不信,“你说谎——王府内梅树连枝,青原属地更是梅香四溢,这样……就叫做没有丝毫关系?”
他终于转过头来,狭长凤眼锁紧我的眸子,墨瞳深深绞着我的思绪,“喜欢白梅的,不只梅妃一人……而这天下,像她一样备受荣宠、其后遭遇无尽欺凌的,亦非少数。”
我怔愣几秒,突然悟过来了什么,瞪大了眼,呆呆望着萧影洛静谧到诡异的脸。
他那双狭长的凤眼突然绽出灼灼的精光,“倒戈?呵——本王哪里算得上是倒戈……本王,从来不曾站在萧御那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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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明白他的话了。
也突然想起了我和青原王萧影洛的初见。
绮寻殿内,他用面具遮了脸,躲避着御前侍卫的搜寻,躲避着所有人的视线,鬼魅一样地游荡在亡故了的絮妃娘娘寝宫内。
那个时候,我只是误打误撞地冲了进去,就险些丧了命。
原来,他怕的不是被人发现他对母妃的悼念,而是——对天成帝萧御的刻骨憎恨。
我仍是有些茫然,“絮妃娘娘她喜欢的……”
絮妃娘娘喜欢的,分明是枫树,我清晰地记得,绮寻殿内漫天漫眼,如荼如糜,血液一般。
萧影洛冷冷嗤了一声,我忽地悟了过来。
他……早已精心筹划,用逍遥王爷倜傥公子的姿态遮掩着,甚至用数百株梅树梅香刺激着,提醒自己莫要忘了母妃的枉死。
不错——他甚至暗中培植了那么多如云的高手,这些,绝对不会是“冷傲毓秀青原王,无雪公子萧影洛”盛名之下该有的正常举措。
萧影洛,果然能忍耐。
他被封为青原王,远远送到青原属地的时候,大约只有十岁左右的年纪吧?也就是说……这些恨,这场报复,他积攒了那么多年。
我突然泛起了丝丝冷意,眼前这个凤眼妖艳、面容邪魅的男子,究竟带了多少层面具……
更让我触目惊心的是——我悚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并不是如我所想只是被宿命步步牵扯着,它们,突然间都像是染上了……
阴谋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