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陆家独子。陆凛祺。
陆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满落城却无人不知——落城陆家是漕陆两运霸主,囊括了落城乃至嫣河以南的,尽皆丝绸、珠宝、衣饰、官盐贸易。其富,几可敌国,可与诸侯公室拟。
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的我,自然少不了落城那些纨绔子弟的恶习,走马斗鸡,笙歌犬马的生活,如荼如糜。
我原也以为,我会一直一直这么生活下去,等到父亲为我选一个同样出身商家的女子为妻,继而接替我父亲的基业,成为嫣河上面下一位运输霸主。
直到,我遇到了她。
一个浪荡公子回头是岸需要多长时间?不长,不长,一见钟情的时间就足够了。
是的,我与她,正是一见钟情。
三月草长莺飞,柳絮漫天如雪,在这样美好的时节里,我遇到了她。程家长女,云霓。
我们都是如此痴情的人,爱,便爱得轰轰烈烈。我拉她一下手,就能雀跃一整夜,那个时候的我,居然完全忘记了以前在勾栏院里寻花问柳时的浪荡本事。
真正坠入爱河的人,难道都会变成这副又痴又傻的样子?我不得其解,却,甘之如饴。
后来,我们约定好,由我父亲登门求亲,定下婚期。——陆家虽然不是官家,却也有家财万贯,我自认为可以配得上云霓。
果然,靖国侯府并无异议,我清清楚楚记得靖国侯程越恺端详着我,说出令公子一表人才,气宇轩昂,只要可以让云霓幸福,他自然不会横加阻挠时我的满心狂喜。
我彻底厌倦了笙歌犬马的奢靡生活,眼前,一下子呈现出岁月静好的安详静谧,在明媚的阳光下,有云霓相伴,此生足矣。
一切如有神助,云霓,就是我命中注定了的那个人,我按捺不住期冀地等着,等着程陆两家商约好的婚期。
只是,等来的,却是云霓被选入宫的消息。
我自然知道落城的女子在选秀之前都不得婚嫁,只是我父亲分明已经拿万两黄金贿赂了那些选秀的官员,他们答应,在选秀的第一轮,就会把云霓拦下。
所以,我万万没有想到,云霓不仅进了最后一轮的帝后观看,而且,已经被点了名,要入宫为妃了。
我冲到靖国侯府去质问时,靖国侯程越恺居然一下子变了脸色,不仅羞辱我是痴心妄想,更是再不准我与云霓见面。
那段时间,我几乎像疯了一样。直到云霓入了宫,成了天成帝萧御的云妃,我依然幻想着云霓也许有一日会出宫,会与我结成连理。
只是,苦苦等待的结果竟是,云霓惨死在寝宫中的消息。
我如遭雷击,后宫修罗场,云霓又是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小姐,她不懂伤害别人,更不懂要怎样在那么风卷云谲的地方保护好自己。
我彻底失了神智。
父亲不吝千金,为我遍寻名医,等到我终于痊愈的时候,性子完全大变,与先前彻底迥异。只是,我依旧坚持着一件事,此生此世,我若娶妻,誓娶程家女。
几经周折,最后,我还是成了程家的姑爷,成了靖国侯程越恺的女婿。
所有人称赞陆凛祺仪表堂堂温文尔雅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得到,我的心底,有着多么刻骨铭心的痛恨。
我恨。我怎能不恨。
我恨贪慕荣华的程家,我恨攀附皇室的靖国侯程越恺,我也恨,成了云霓夫君却不能好好呵护她的天成帝萧御!
我娶了云霓的妹妹,却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等到她病逝之后,对程家,更是再没有一点一毫的眷恋了。
我要报仇,为我自己那段刻骨的爱恋报仇,也为,枉死的云霓讨还一个公道。
所以,我抛下了陆家如日中天的漕路运输,一个人踏遍了各种各样的地方,花了几年的时间,学到了五花八门可以用来报复的本事。
比如,剑术,比如,用毒。
只是,当我学到了这些东西之后,反而更恨了——恨程家圣眷正隆,恨皇室无懈可击,恨我自己为何不早一些学到这些傲人的本事。
我隐居在紫烟山,静静地等着时机,我要报复的,不仅仅是程家,还有皇室。所以,我愈发需要冷静,愈发需要,一击得中的绝佳时机。
苍天庇佑,时机终于到了,靖国侯程越恺传来书信,要把他的宝贝孙女送来,让她随着我习武强身。
我原本有些诧异,直待看到那个十一岁的女孩子一双眼睛湛蓝湛蓝时,才明白了程越恺为什么舍得把她送到千里迢迢之外的紫烟山了。
初见,看着她那张稚嫩的小脸时,我居然想起了云霓。
——————
她与云霓,确实相似。
当不触及到程家的利益时,她们可以是程家备受宠爱的大小姐,可是一旦有可能危害到程家利益的端倪出现时,她们就会成为无人怜惜的牺牲品。
靖国侯程越恺信上称,若是连当世奇才陆凛祺都治不好那双蓝色的眸子,就要对全天下公布明澈郡主失足跌落悬崖而死的消息。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我的云霓,也许,这个容颜稚嫩、脆脆地叫我“师父”的女孩子,就会成为下一个云霓。
我攥紧了拳,我不能让她死。
于是,苦苦研究了十数日之后,我把转瞳散拿到了她的面前,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居然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实话。
我说,若是服下转瞳散,她,至多活到二十岁那年。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初来紫烟山日日哭闹着要回落城的女娃儿,居然瞪大了眼看着我,问我程家是不是不要她了。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悲伤的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的脸,问我这么一句。
在那样的眼神注视下,我鬼使神差一样地点了点头,她的脸色却忽然坚定起来了,一把抓过我手里的药,静静地说了一句,“我愿意服药。”
之后,就是三年日日不辍的服药生涯,我眼看着那个十一岁的稚嫩女娃娃渐渐长成了一个豆蔻少女,她的身上,居然更多了几分云霓的影子。
我终于如释重负,云霓,云霓,你虽枉死,如今却有一个绝佳的人选,来为你、代你,重活一次。
——————
我开始教程澈用毒,那个十四岁的女孩子乖巧伶俐,我甚至觉得,在我唤她的那一声声“澈儿”里,真的包含了长辈对晚辈或者师长对徒儿该有的怜惜。
三年相伴,她,已然不单单是我要利用的对象了。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想,这世间有没有什么可以延长寿命的办法,能让她活得久一点,哪怕,只是久一点而已。
三年服药,她的眸子终于恢复了常色,而那一手用毒功夫,更是出神入化炉火纯青起来。
我知道,是时候让她回去了。回落城去,回,靖国侯府去。
阔别三年,少小离家,十四岁的女孩子眼底的激动与期冀,我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回到落城,等待着她的,绝不是明媚的阳光,更不再是温软的疼爱与怜惜,而是……
翻天覆地覆顶而至的,灾难。
天成帝萧御虽然对程家宠眷无双,却生性多疑,我在程澈那双颜色诡异的眸子上做足了文章,相信,他一定会心生芥蒂。
之后,是驻守在西宇的程家大败——当朝宰相展郇果真是个绝佳的合作者,西宇细作泄露军情的事,他办得滴水不漏,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这场大败,加上程澈那双颜色离奇的眸子,绝对会让生性多疑的天成帝猜忌程氏,展郇又带领文武百官一起进谏,言辞灼灼地称若是不严惩程氏,人心不服百姓怒怨。
这些,还不够致命,最最致命的是——我告诉展郇,程澈那双颜色诡异的眸子,并非天下独有。
比如,西彦皇室。
展郇将信将疑,却也欣喜不已,不管程澈究竟是不是西彦鞑子的孩子,这一句话,就足以把程家打入十八层地狱。
用长公主之女的身份养着西彦的孩子,又大败给西彦割城掠地,哪怕展郇没有那么舌灿莲花,也足够天成帝好好深思。
果然,程家要满门抄斩。
展郇的飞鸽传书送到紫烟山时,我正在观赏明月,以往月圆,总会有一个稚嫩的身影踩着地上斑驳的树影,一蹦一跳地又闹又笑。
我甚至开始踟蹰,满门抄斩,对她,是不是太狠心了一点。
后来,又得到了靖国侯程越恺把程澈逐出家门的消息,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惨死在凄冷宫中的云霓,原本有些松软了的心,重新坚硬起来。
也许是关心则乱,那个时候的我,没有想明白——靖国侯程越恺把程澈逐出家门,也许,是在变相地保护着她。
对那个女孩子,我终归是有些心软,所以借用貂儿,给了她一个柔软旖旎的欺骗。
我说,貂儿,会为她寻来这一生真正的良人。
展夕轩,是我为她千挑万选出来的,他的相貌品行自然不用多说,更重要的是,他是展郇的儿子。
——就算展家夺得了天下,就算展家要毁了程家,有展夕轩在,程澈,就能安然。
至于貂儿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亲近展夕轩,我自然可以办到,只是,展夕轩并不知情,他的身上自始至终都散发着我特意研制的香料香味,他从不知道。
他和澈儿的感情,他对澈儿的怜惜,我想,并不是如我一样的别有目的。
他们在展府别苑的那段日子,不仅我知晓,就连展郇,都肚明心知。只不过,我是想要让那个女孩子有一段哪怕极其短暂的美好回忆,而展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由着自己的儿子胡闹。
他也许是以为,区区一个女娃儿,不会对他们展家,有怎样的威胁。加上盛宠自己的小儿子,所以才没有横加阻难。
后来,程家满门抄斩,靖国侯程越恺临死时传书紫烟山,把他心爱的两个孙女托付到了我的手里。
程澈,程漪。
程澈不肯跟我回紫烟山,是我预料之中的事,甚至,就连她会进宫,甘愿成为灭门仇人的妻室,我也猜得到。
对她,我虽然有不忍,却不至于坏了我的大事——她进宫,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程澈和云霓不同,她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反倒像是一个仙人掌,谁靠近了都会遇上她的刺。自幼的经历,注定了,她会成为这样的女子。
而她进宫,必定会伺机报复萧氏,程萧两家的仇恨,会冲昏她所有用来冷静思考的理智。
——————
而程漪,年仅六七岁的程漪,也是我的棋子。
正是因为太小,所以仇恨才会分外清晰,看到她小脸上神色冷漠,瞳孔上被浓浓的仇恨沾满了时,连我自己,都有些许唏嘘。
她,被我培养成了没有任何感情的杀手,我教她用毒,只教毒术中最最简单却也最最致命的东西。
当她把小手里的淬了剧毒的匕首毫不容情地插入萧御的心脏时,我会心地笑了。我赌得不错,萧御果真对这样幼小的娃儿没有足够的防备。
更重要的是,有谁,会用自己的命为诱饵,去取另一个人的性命。
天成帝萧御气竭那一秒,程漪,也彻底没了呼吸。抱着她小小的冰冷躯体,我不得不承认,靖安巫蛊,果真是个骇人的邪异东西。
魂梦相逐。
我让程漪和天成帝萧御共同服下的蛊毒,有一个这么温馨到绝望的名字。
城外皇太子殿下萧炫已经兵临城下,我抱着漪儿小小的身子,一步一步往外走。我等着那个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女孩子,来向我讨命。
宿恨已偿,死不足惜。
魂梦相逐……
只不知,我赠给萧炫的那份,会在他们的生命里,绽放出怎样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