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寄希望能有一些东西来弥补他的愧疚,小心地呵护着,培养着,等待着,结果却拗不过命运的残酷无常。
希望破碎,化成一片片边缘锋利的玻璃,毫不留情地戳进了秦理的心。
他的语气格外低落:“四年,只差四年……再过四年,我就能把他接出来了,到那时,他的人生也许就能改变了。他答应过我他会好好的,他都已经撑过了七年,怎么就说话不算数了呢……糖糖,我终究还是把他害死了,是不是?”
他的身体颤抖起来,何棠俯身抱住了他,将他抱得紧紧的,说:“不是,不是!阿理,阿理你别这样,这是意外,你也不想的。你现在身体不好,不要激动。”
秦理的左手掐在何棠背上,指甲深深地抠着她的皮肤,他埋着脸颊,何棠温言细语地安慰着他,良久,秦理急促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何棠小心翼翼地松开他,抚了下他额头的发,说:“阿理,你生了病,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秦理静静地注视着她,说:“对不起,我的病已经十几年没发了,我一直以为自己痊愈了。”
何棠问:“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复发了的?”
“三、四月间。”秦理回答,“去北京时,我去看医生了。现在每周也去一次医院,医生说我大发作的概率很低,我就疏忽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后,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糖糖。”
何棠动动嘴唇,最终说:“如果不发作,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告诉我了。”
秦理说:“如果吃药能够控制住,我的确不想告诉你,还有我妈,我真的不想让你们担心。”
他的视线又投向天花板,慢悠悠地说,“我这辈子让她操碎了心,现在她年纪大了,该是享福的时候,我的身体要是再出问题,实在是太不孝了。”
“别胡说!这又不是你想的。”何棠情急地握住他的手,“你可以不告诉妈妈,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不知道我会担心的吗!”
“你会害怕的。糖糖,你有没有看到我发作时的样子?”秦理温柔地看着她,有些难以启齿,“是不是……很丑?你……害怕吗?”
何棠缓慢却坚定地摇头。
秦理注视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说:“糖糖,其实我很自私。”
“没有的事。”何棠握紧他的手,“你一点也不自私,你明明是个那么好的人。”
“呵,谢谢夸奖。”秦理勾起嘴角笑笑,有点自嘲,他叹一口气,“其实梁鲁生说的话有一定道理,希晨的死,我的确有责任。对希晨我很自私,现在对你也是……”
“不……”
“嘘……听我说。”秦理的左手从何棠手中挣脱,抚上她的脸颊,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说,“我娶了你,却无法给你一个健康的丈夫,一份正常的夫妻生活,我难道还不够自私么?”
何棠急道:“你没有……”
秦理止住她的话,闭着眼睛摇头,说:“我一直都没和你说,其实像我这样子瘫痪的人,寿命也许会比常人短许多。”
何棠深深锁眉,脑中想起何海时常念叨秦理的话:他活不长。
她说:“阿理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我不是在庸人自扰,我也一点都不想死,我说的是事实。”
秦理面色平静地看着何棠,继续说,“就像希晨那样,他也不想死,就算瘫痪了,他也没想过要死。可是,他想要好好活下去需要亲人花费很多时间精力。只要一个看护不当,就容易引起各种并发症,也许对常人来说很普通的一次感冒发烧,就会要了他的命。我……我也是这样的,我害怕生病,厌恶生病,但是很多事不是我能决定的,从小坐轮椅注定了我的健康状况和普通男人不一样,注定了我将来、将来,可能……四、五十岁就……”
“别说!”何棠猛地开口,她的右手情不自禁地捂住了秦理的嘴,把他最后的两个字生生地堵在了喉咙里。
秦理惊讶地看到何棠右手手指上缠着的纱布,何棠又迅速地把手收了回来,藏在了背后。
“糖糖,你的手怎么了?”秦理焦急地问。
何棠知道不说实话他会担心,想了想还是把手拿了出来给他看,说:“我没有经验,犯了个错误,你发作的时候我把手指伸到你嘴里去了,我怕你咬到舌头。后来医生教我了,说我这样子是最蠢的行为。”
她笑笑,弯了弯露在纱布外的一点点指尖,说:“没什么大碍,骨头没事,只是伤了点皮肉,缝了几针。”
见秦理面色惨白,眼神凄凉,何棠笑得更开了点,说:“你别这副表情,我不疼,我倒是觉得你牙口不够好啊,怎么的也该给我咬个骨裂,这才能证明咱们的爱刻骨铭心是不是。”
说完,她依旧嘻嘻地笑着,像个没事人一样,秦理缓缓拉过她受伤的右手,很轻很轻地将缠着纱布的手指握在了手中。
“对不起。”他闭上眼睛,嘴唇亲吻她的指尖,一遍遍地说,“对不起,糖糖,对不起……”
有台风登陆D市,这几日风大雨急,终日阴沉。
梁希晨的追悼会在四天后进行。
秦理想要去参加,却被所有人阻止。医生再三警告他,现在的他必须要保证情绪稳定,决不能去追悼会这样沉痛的场合。
至此,何棠才听郭建云说,自从梁希晨住院,秦理的情绪有了比较大的波动,失神发作都多了许多。他们很怕药物会控制不住病情,秦理才迟迟不去医院探望梁希晨。
无疑,秦理的内心是强大的,他调节心理的能力也很强,但是再强大的人,也会有他的软肋。梁希晨就是秦理的软肋,是他心上的一根刺。
带着秦理的嘱托,何棠独自一人来到殡仪馆,心情要比上一次参加叶奶奶的追悼会时沉重许多。
一个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一个是才十四岁的饱经磨难的少年,怎么会有可比性。何棠心里难过,想到梁希晨对着她害羞微笑的样子,还有他小声说想要快点长大的腼腆模样……那一切仿佛还在昨天,何棠觉得心里堵得特别特别疼。
孟老师和“助行天使”的工作人员、志愿者都来了,章小元、周小胖等几个和梁希晨玩得好的孩子也来了,他们一个个都嚎啕大哭,看着梁希晨的遗体伤心欲绝。
何棠还见到了梁希晨的亲生母亲,她已经嫁去了外地,重组家庭并生了一个女儿。她带着还在念幼儿园的孩子来到现场,见到了儿子瘦得不像话的遗体,她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捧着脸哭得像个孩子。
何棠远远地站在一边,撑着一把黑伞,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伞面,又滑落下来弄湿了她的鞋。
是梁希晨在哭泣吗?
何棠抬头看看天,又低下头来冷漠地看着那个悲伤的女人。
孟老师告诉过何棠,梁鲁生抵押掉房子时他和妻子还没离婚,正在分居中。在离婚拉锯战中,女方曾提出过想要梁希晨的抚养权,梁家三代单传,老人不肯放。后来梁希晨摔下楼瘫痪了,梁家的老人知道孙子失去了生育能力,就撺掇梁鲁生把梁希晨交给前妻,可是这个时候她却不要孩子了,收拾东西就签字离婚,回了外地老家。
七年来,她没有来看过梁希晨一眼,反倒是梁鲁生,即使家里老人都厌恶看到孙子,他还是把他带在了身边,并且没有再找其他女人。
当然,也不排除他在依靠梁希晨讹秦理的钱。
所以说,这个世界是不是已经疯狂了、病态了、麻木了?何棠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有些父母会心狠手辣成这样。
至少,宋月娥从没有放弃过何海,叶惠琴也没有放弃过秦理啊。
从殡仪馆回到家里,何棠发现秦理正坐着轮椅停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雨幕下的城市发着呆。
何棠向他走去,弯下腰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脖子。
她闭着眼睛将脸颊与他紧紧相贴,似乎是想从彼此的体温里汲取温暖。
秦理转动脖子,脸颊蹭着她的脸颊,语气低缓:“结束了?”
“嗯。”何棠心里依旧难过,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说,“有时候我觉得,希晨走了,说不定也是种解脱。”
秦理没有回答。
何棠继续说:“我今天见到他的妈妈了,和希晨长得很像。希晨还有个小妹妹,如果希晨见到她,一定会很喜欢她。”
“……”
“老公。”
“嗯?”
“我……”何棠脸红了,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这一天,因为梁希晨,她很悲伤,此时依偎在秦理身边,她竟然非常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她转过脸去,轻轻地吻了他一下,水润润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秦理接收到了她的信息,他抬起左手揽住了何棠的脖子,阖上双眼与她热吻起来。
吻到深处,秦理的呼吸变得粗重,何棠知道他有点想了。因为各种各样的事,他们已经好久没有亲热了,但是秦理刚出院不久,何棠心里还是不大放心。
她羞涩地问:“你……可以吗?”
“嗯,不影响。”秦理吻着她的额头,低声回答。
秦理和何棠从未避过孕,秦理曾经咨询过徐医生,徐医生说只要他控制着不要大发作,即使在吃药,也能算是临床治愈,可以试着让何棠怀孕。
何棠羞涩地说:“阿理,我今天……是排卵期,也许秦东可以来哦。”
听到这一句,秦理的手突然停住了。
何棠疑惑地看着他,只见他的眼神有些闪烁,最终,秦理说:“糖糖,我们要避孕一段时间了。”
“为什么?”何棠瞪大眼睛,问道,“要避孕多久?”
“也许一年,也许两年。”见何棠的笑容僵在脸上,秦理忙说,“是我的原因。”
他居然努力地笑了起来,眼神温暖却无奈,“接下去我用药剂量会比之前大,最重要的是……我担心孩子会被遗传。”
秦理和何棠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夜里,何棠睡在秦理身边,问:“你的病会遗传?”
“概率很小,但我不敢说一点都没有。”秦理回答,“不管如何,吃这么多药,总归对小孩子不好。”
“你会一直吃药吗?”
“嗯,需要持续地吃,即使不发作了也不能停药,最终要医生来决定。”
“要一年、两年那么久?”
“……”秦理默了一会儿,答,“也许还会更久。”
何棠呆了一下,点头说:“哦,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