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恺当时只感到心灵一阵酸楚。十几年不曾见面，毓敏还是那般有魅力：一袭咖啡色的西装套裙，齐耳的短发泛着黑色的亮光，淡淡妆，天然样，有着一种成熟女人超群的美丽。当温恺和她的目光交流在一起的刹那间，一丝不易察觉，但转顺即逝的慌乱，从她那张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润。
人说，京官难当，孰不知省城的官也难当。短短五年，清源市已两易市长。尤其是最后这任市长的屁股还没坐热，便给淘汰出局了。理由倒很简单：贪赃枉法，被人大罢免，又绳之以法。
温恺接到出任清源市代理市长的调令时，不由一怔。他万万也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般突然。前段时间，他刚从中央党校青干班结业，部机关都风传他将由综合司长提拔到副部长的职位上。他当时置之一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可这次他倒真往心里去了。北京的几个插队的哥们儿闻讯后，纷纷拿它开涮，说他是怀恋旧情，还念念不忘远在清源的苏毓敏，并张罗着为他举办送行酒会。
说是说，笑是笑。当温恺携夫人一出现在酒会上，众人便不约而同地扯到了别的话题。周萌嫣然一笑，扫了一眼大伙说：“哎，你们怎么好像在开政府办公会议似的，那么严肃干嘛？”
“大领导来了，我们草民哪能不肃然起敬呢？”孙强开着玩笑说。
“贫嘴，怪不得老婆要跟你闹离婚。”周萌瞪了他一眼，又扑哧一下笑了。
孙强插队时是温恺的铁哥们，如今在北京一家电脑公司当老总，年收入不菲，难怪春风得意的。
“嫂子，这您就孤陋寡闻了。人家孙总眼下可是今非昔比，要鸟枪换炮了。”吕牧欣笑着说。他这些年事业上一直不太顺，在机关干了二十年才混上个主任科员，眼下又面临机构改革，去留未卜。孙强曾在酒桌上挖苦他就坏在那张破嘴上。
“哎，不要眼气好不好，我的牧欣同志。”孙强一边给桌上的人倒茅台酒，一边笑着说：“夫妻双方谁都没卖给谁。好离好散，也许对谁都是一种解脱。”
话是这样说，可酒桌的人心里都明镜似的清楚，孙强近来的绯闻不断，据说又迷上了一个电视台的综艺主持人，惹恼了他的第二任妻子，便哭着喊着的闹离婚。孙强爽快地答应了，妻子又反悔了。
吕牧欣不甘示弱地说：“难怪世人说，男人因为有钱而变坏，女人因为变坏而有钱呢。”
“牧欣，你怎么把前两句给忘了，男人因为没钱而无法结婚，女人因为有钱而不结婚。”孙强将一杯酒递给他。
牧欣脸红了。他至今仍未结婚，但并不是因为没钱。
几位参加酒会的女士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旋即又纷纷指责他俩信口开河，冲散了聚会主题。作东的孙强有点吃不住劲了，连连赔罪，声言退出论战，并连干三杯酒认罚。温恺在酒桌上一反常态，显得有些深沉。从内心讲，他并不愿到清源市工作，这并不光是清源的代理市长不好干，也是因为那里是他伤透了心的地方。如果不是“文革”后，恢复了高考，他来了个“胜利大逃亡”，也许今天他还在市郊的一个乡当他的民政助理呢。他怎么也搞不明白苏毓敏大学毕业后为何不回北京，又去了清源市。虽说经历了十七年，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上了省计委综合处长的职位上，但她个人生活并不顺畅，至今仍是一个独身女人。女人啊，天底下最琢磨不透的就是女人。
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三年前的北京。那是一次意外的重逢。当时恰逢周日，他和妻子领着刚刚考上北京广播学院电子信息工程专业的女儿小艺去王府井逛街。无意中，他见到迎面而来的她。尽管多年未见，他还是一眼便在人群中认出了她。
温恺当时只感到心灵一阵酸楚。十几年不曾见面，毓敏还是那般有魅力：一袭咖啡色的西装套裙，齐耳的短发泛着黑色的亮光，淡淡妆，天然样，有着一种成熟女人超群的美丽。当温恺和她的目光交流在一起的刹那间，一丝不易察觉，但转顺即逝的慌乱，从她那张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润。毓敏迅速侧过脸，想从他们的身边绕过去。就在他们即将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温恺还是叫住了他。苏毓敏的双眉蹙动一下，双眼露出艾怨的目光。看到他伸出的手，她犹豫一下，还是把手伸给了他。她感觉在握他的手时，她的心律在加速，手冰凉的，而他的手却滚烫滚烫。
妻子和女儿都给这戏剧性的场面弄愣了。女人的心是最细的。周萌似乎从那陌生女人的眼神中悟出了什么。她轻轻拉了一下男人的衣角，故作姿态地说：“温恺，既然是多少年未见面的知青战友，就请到家里坐坐嘛。”
温恺尴尬的瞅了瞅毓敏，又瞅了瞅妻子，刚要开口，毓敏却抢先说：“嫂子，谢谢了。我这次来是到国家计委跑一个大型火力发电厂项目。一会儿，还要同我们领导陪人家吃饭，不麻烦了。”
“小苏，不要客气嘛，你有空就到家里来玩。”她拉着毓敏的手，亲热得像一家人似的，连在一旁的温恺都给感动了。
毓敏走后，周萌说：“怪不得你们这些个‘老插’聚到一块就谈人家毓敏，却原来真的名不虚传啊，都四十岁的人了，身材还是那么苗条，脸色还是那么滋润。哎，你当时对她就没点什么想法？”
“看你，当着女儿说什么呢！”温恺的脸倏地红了。
小艺在一旁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说：“妈，您问那个干啥，那可是爸爸的隐私。可惜你们这一代没赶上好时候，要不，浪漫一回也挺有意思的。”
“去！”周萌狠狠瞪了女儿一眼，说：“一个女孩子说出这种话，真没羞。我先告诉你，在大学里可不要忙着谈恋爱，小心上男孩子的当。”
“妈，您以为我会寻那份烦恼呢？如今嘴甜的男孩儿大多居心叵测，我可不会上那个当。女人一分钟内获得的爱情，男人会在一分钟内将它抛弃的。”
后来，温恺将邂逅毓敏的事讲给孙强。孙强连连埋怨他不该这般寡情少义。他说：“毕竟在一个集体户生活过许多年，总该找上几个人聚一聚的。”
“这么大的京城，你让我上哪去找她呀。”温恺也一肚子的委屈。其实，第二天他跑了好几处大宾馆也未能找到她住的地方，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初恋，那样一种美好的感情，他是难以忘怀的。他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逐渐将她忘却。现在，他才相信一位女作家的那句话：爱是不能忘记的。尽管他有一个可爱的妻子和一个可爱的女儿。当年，阴差阳错，让他们分开了；许多年后，阴差阳错，又让他们走到一起。他的心灵是忐忑不安的。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温恺，想什么呢，这么深沉？要是想嫂子就常回家看看嘛。”艾华将酒杯端到他眼前，要同他干上一杯。温恺笑了笑，也举起杯与之轻轻碰了一下说：“小艾，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会说话了呢？”
“别小艾小艾的。”她说，“除了你的官大之外，咱们年龄也差不多吧。”
“岂敢，岂敢，你可是新华社资深女记者。日后对我们清源市还请高看一眼的。”
“可不是，无冕之王嘛，谁敢得罪。”孙强也在一旁敲边鼓，“哪像我们这些生意人，穷得就剩下钱了。”
“嗬，口气还不小呢，你以为你是比尔·盖茨呢！”艾华的嘴可不饶人，大声奚落道，“请你不要找错了感觉。”
众人哄然大笑。孙强也不生气，自我解嘲地说：“乡下插队哪会儿，我向你求爱那才是找错了感觉呢。”
“真有此事？”周萌饶有兴趣地问道。
“他那叫自作多情。”艾华说，“他哪会儿的穷酸样，哪有温恺的魅力呀。”话一出口，她情知说走了嘴，忙转了话题说：“来，诸位共同为温恺当上了州官干上一杯，祝他前程远大，步步高升。”
温恺连连摆手：“那里，那里，我这是平调，似乎还有发配之嫌呢。”
“温兄这是过谦之词，谁不知道这省城的市长是个要职，要有驾驭全局的能力，也是个台阶，比起司长，可是重要多了。”吕牧欣深谙为官之道的样子。
周萌说：“得了吧，我可不愿他担任这个‘要职’，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会有多大出息，莫不如一家人团团圆圆厮守在一块。现在可好，一家三口就分了三处。”
周萌是北京一家医学研究所的副研究员，眼下正在搞一项科研攻关项目，忙昏了头，无暇顾及家里。温恺这一走，女儿又住校，她愈发有种孤寂感了。尤其她得知丈夫去的是千里之遥的清源市，心里愈发不踏实。苏毓敏的影子便不时闪现在眼前。尽管她们只是在街头见过一面，但她隐隐觉得这个女人一定不寻常，说不定还会与自己的丈夫有过一段故事呢。她几次有意无意地在丈夫跟前提起毓敏的名字，但丈夫的表情都是淡淡的，让她琢磨不透。在今天的酒桌上，众人天南海北的胡侃，却愣是没有一个人提起毓敏的名字，反倒让她不安起来。面对满桌的丰盛菜肴，她居然没了胃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