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近了，温恺才注意到省府大墙外的空地上，停放着十几辆农民开来的手扶拖拉机，旁边还有几顶写着“抗灾专用”的大帐篷。从这些农民的穿着打扮上来看，他们都不富裕。有的人手里还拿着带来的干粮，就着咸菜啃着。温恺心里一沉，不禁又想起在农村插队的那些日子。
温恺走下飞机舷梯的那一刻，恍然有种隔世的感觉。十七年了，从离开清源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踏上这块青春的芳草地。飞机降临清源上空的时候，他曾将脸俯在舷窗上，鸟瞰这座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不觉眼睛湿润了。眼下是一朵朵飘然的浮云，白云下是掩映在绿荫之中的高楼、街巷和绿地。飞机在下降，他的心也在下沉。往事悠悠，仿佛离今天很近，又仿佛离今天很远。
这是他刻骨铭心地方，重返这里，自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不觉有喜、有忧、有苦、有乐。
这次赴任，他并没想惊动任何人送行，但孙强还是跟来了。他的借口很简单，是为公司开拓清源的市场，属于私人行为。温恺明白他的意思，就没有执意拒绝他。
在停机坪上，温恺惊愕地见到了这样的一幕：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扯着“热烈欢迎温恺市长来我市工作”的大红横幅，在迎候他。他的脸上掠出几丝不快，低声说了句：“简直是胡闹。”
孙强则不以为然，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要是在古代，你起码是四品大员，前来赴任还不得前呼后拥，鸣锣开道啊。”
“可这是2000年，是共产党在执政。”
“老兄，你的心思我懂，是不是只想让毓敏一人来机场接你呀。”孙强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
“胡扯！我压根就没告诉她。”他大声吼道。
周边的乘客都投来惊异的目光，注视着这两个衣冠楚楚的男人。
这时，许多人也都注意到那条醒目的标语了，随即召来一番议论。
“哟，怎么几天没在家，又换新市长了。”
“看你，孤陋寡闻了不是，我听说人家是北京来的，还是哪个副委员长的女婿呢。”
“怪不得呢，新市长的排场可是不小，就差铺红地毯了。”……
温恺听到这话，脸上直发烧，拉着孙强就往外边走。
“哎，人家可都在等着你呢。”孙强急了，指着欢迎的人群说。
“不理睬他！这哪儿是在欢迎，这是拿我往火上烤嘛。”
他俩绕开欢迎的人群，出了机场，径直上了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
在出租车里，孙强憋不住笑了，说：“你是啥时当上人大副委员长女婿的？还别说，人大副委员长周光召还真和嫂子一个姓。”
温恺没有笑。刚来清源，他便体味到人言可畏。出租车司机是个毛毛楞楞的小伙子，从他们的言谈中似乎听出点什么味道来，便回过头来说：“北京来的？新市长？”
温恺这回笑了，说：“你看像吗？”
小伙子自以为是地说：“新市长还能坐我这样的车，起码也得是奥迪A6呀。我看你充其量也就是个处长。”
“处长的屁股有那么值钱吗？”温恺问道。他在北京做司长几年，从来都是坐部里的通勤车上班的。
“这你就少见多怪了，现在清源市政府的官，连处长都有车接车送的。”
温恺不言语了，将脸转向了车窗外。这些年，清源的变化之大，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街道变宽了，楼房变多了，立交桥也随处可见，大都市的气势已初见端倪。五花八门的高级轿车在宽敞的大街上奔驰，沿街两侧满目林立的商厦、饭店、宾馆、迪厅、歌舞厅、洗浴中心、健身房、夜总会……广告牌越做越大，夸张矫饰的装璜让人觉得眼花缭乱。变了！世界在变，城市在变，时代在变，人也在变。他面对此情此景，禁不住感慨万千。作为这百万人口城市的代理市长，他有种莫名的压力。
“温恺，我们当年到清源下乡时，还都是十七八岁，如今可都是四十开外，五十傍边的人了。”孙强望着这一切，也发出了慨叹。
“是啊，人到这个时候，还真有种时不我待的感觉呢。”温恺暗暗地想。
的士驶过繁华的商业街，转向市政府所在的新华大街。沿街多是一些省市党政机关和下属单位。满目的绿树围墙，给人一种庄重的感觉。
“喂，师傅，这是什么地儿？”温恺指着远处一个人群聚集的地方说。
“噢，那不是省政府吗。看来，今天又有热闹瞧了，”小伙子双手把着方向盘，几分幸灾乐祸的样子。
车开近了，温恺才注意到省府大墙外的空地上，停放着十几辆农民开来的手扶拖拉机，旁边还有几顶写着“抗灾专用”的大帐篷。从这些农民的穿着打扮上来看，他们都不富裕。有的人手里还拿着带来的干粮，就着咸菜啃着。温恺心里一沉，不禁又想起在农村插队的那些日子。
这么多年了，农民的日子还是这么苦，这和城市的繁荣街景有着多么大的反差呀？
孙强有些好奇地问：“师傅，这儿的农民经常来省政府请愿吗？”
司机摇了摇头：“你没听人说，咱们中国农民是天底下最老实的农民吗？倒是城里的企业下岗职工经常来上访。”
“他们都是为了什么事？”温恺颇为认真地问。
“这我可就说不太准了。不过，主要的一条还是老百姓的心不顺。穷的穷，富的富，先放到一边，老百姓眼气的就是有些当官的太贪了，一把搂个十万八万的，都脸不红，心不跳的。”
孙强转过头对温恺说：“老兄，你听到了吧，从政对你来说，也许是个错误。你一个月挣不到两千块钱，要说捞吧，你还不会；自甘清贫吧，还要养家糊口，哪里像我活得这般潇洒。”
温恺说：“我就奇怪你怎么总是从反面来看待问题，照你的逻辑，官员腐败还有他的道理了？”
“千里来做官，为的吃和穿。”孙强说，“依我看，政府官员稍微有点隐形收入，是情有可原的，只是别过了。”
“简直岂有此理！告诉我，你是不是经常用行贿的手段来腐蚀干部，打通财路的。”
“话说得那么难听干嘛。我做电脑生意，所以能发点财，还不是靠关系和哥们儿感情。举个例子吧，我要在电脑市场中站住脚，就要搞好方方面面的关系，要和方方面面的政府官员打交道，要和工商局打交道，要和税务局打交道，要和银行打交道，你能保证他们都是廉洁奉公的共产党员吗？如果一个环节出了问题，说不定就损失个十万八万的。这就叫花钱免灾。”
“孙强，我真的有点不认识你了，我真后悔答应你来送我。”
“老兄放心，我是不会拉你下水的，有些事情你就别问了，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孙强认真地说。
温恺现在的脑子里已经乱轰轰的了。虽然，刚刚下了飞机，但他已经预感到了他这个清源市长一定不好当。来之前，他本来想给苏毓敏打个电话，了解一下清源的情况，但电话号刚刚拨了一半，他又撂下了。
这些年来，苏毓敏似乎一直不想和北京这些插队的知青联系。他曾经主动给她打过两次电话，但对方的反映都是淡淡的，似乎并不想向他敞开心扉。
“也许我什么时候伤害了她，她至今也不原谅我，我这时给她打电话，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他当时默默地想。
“温恺，咱们是不是去宾馆先找个地方住下。”孙强说。
“不，直接去市政府。他们接不到人，一定等急了。”
温恺此时有点不安地想，刚才的举动，自己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了。不管怎么说，人家毕竟是表达了一份盛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