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微笑:“你说对了,我真是一个好人,喜欢帮助人,从不害人。我长这么大,没做过一次坏事,在村里没有,在学校也没有。不,我记起来了,偷过人家菜园里一条黄瓜,那天实在太渴,渴得我喘气都没劲了。”
女乞丐说:“不,你走吧,我们这算什么事呢?我只在你家门口讨了两次饭。”
又响起一声春雷,接着一道闪电;这次不在河的对岸,像在他们的头顶。闪电大,一闪,大地变为白花花的。
小明不管女乞丐愿意不愿意,脱下外衣,披在女乞丐头上,然后蹲下身,背起女乞丐就走。而女乞丐,驮在小明后背上没踢腿,也不说话,任由小明驮着匆匆前行。
背到家里时,母亲躺在床上还在吭哧。小明进屋就大声说:“妈,我把她背了回来,她感冒发烧,厉害哩。”
母亲挣扎着下床,见是女乞丐并没有惊奇,而是摸女乞丐的额头:“她是感冒了,用被子发汗。”母亲拿出自己的干衣服,让女乞丐换上。小明打来温热水,让女乞丐洗净了手、脸和脚。
家里就两张床;母亲睡一床,小明睡一床。让女乞丐睡母亲床上,但母亲正犯风湿病,一晚上不停的吭,不停地动身,太不方便。最后只有睡小明的床了。女乞丐睡下时,小明给她垫上枕头,压上三床被子,还将她的头蒙住。
母亲拍拍女乞丐身上的被子:“这女人也是个苦命,比我的命还苦;我呢,年轻时守寡,还守寡守着了一个家,她呢,不知道什么不幸事,沦落到了讨饭,无家可归。”母亲又发出一个“唉”,进了厨房。
小明跟进来:“妈,你都见了,这女人真可怜的。”母亲说:“把灶里烧燃火,熬一碗姜汤。”母亲把姜放入锅里后,再去睡了;一睡上床,又开始了吭。
给女人喂姜汤时,小明垫起女乞丐的后背,用小勺舀姜汤,轻轻送进女乞丐的嘴里。女乞丐已经发过一次汗,精神一些了。女乞丐全身汗浸浸,脸上和额头上都是汗粒子,头发上冒出袅袅的热气。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瓦沟里荷荷流水。房间变得暗,小明拉亮了电灯。小明说:“你现在应该好些吧?”女乞丐点头,微笑一下,接着夺下小明手里的姜汤碗,涨红脸说:“谢谢,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小明微笑:“你不说我是好人吗?我就是一个好人。”女乞丐说:“你就是一个好人。”在女乞丐自个喝姜汤时,小明细致地观察了女乞丐,皮肤细腻,鼻子、眼睛、嘴巴、耳朵都长的恰到好处。不是窄额头,也不是窄下巴。脸颊上有两个酒窝,喝姜汤时就显出来了。小明在心里拿她与王五媳妇比,不说强两倍,起码强一倍,有十足的女人味。
女乞丐把姜汤喝完,小明接过碗,放到旧书桌上,然后让女乞丐仰躺着。小明说:“我横看竖瞅,你天生不该讨饭,这么不错的女人,讨什么饭呢?你一定遇到什么挫折,或者隐藏着一个恸心的故事,能不能说出来听听?”
女乞丐浅笑,摇头说:“我没有挫折,也没有恸心故事,我只记得我发生了车祸,车子起了大火,看见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在跑,我也跑,我跑到路边草丛里,一直朝前跑,翻了一个山,又翻一个山,然后跑上一条拖拉机路,后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明就问女乞丐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为什么不选择工作却选择讨饭?小明觉得迷惑的,都向女乞丐询问。
但女乞丐不回答,可能回答不了,可能不想回答。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些人的行为,在你看来不可思议,但行为者本人非常乐意,这是说不清楚的。
这类似于生活,什么是生活?也是说不清楚。这同样类似于幸福,什么叫幸福?打工者有打工者的幸福,做生意的有做生意的幸福,当省长有当省长的幸福,而乞丐,道士,社会流浪者等各种人群,也有自己的幸福;从每个人嘴里说出来的幸福二字是相同的,但各自对幸福的认同度又有不同。所以,女乞丐选择不对自己的行为解释是正确的;在她看来,她认同自己的行为就够了。这也类似于生活与幸福,也是说不清楚的。
女乞丐说:“我记得我有个好朋友,跟你长得一样,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以为就是他,但你不是,你就是你,他就是他。”小明一声惊呼:“天啦,你得了失忆症。你知道失忆症吗?我在电视上看过的,就是类似你这种情况。”
女乞丐说:“很多人说我得了失忆症,我失症了什么呢?我就是迷失了方向,我天生就是一个流浪的孤儿。”小明说:“不,你是严重的失忆症。”女乞丐说:“是的,我可能得了失忆症,可是病在身上了,没有办法呀。”
小明说:“你不嫌弃,以后长期住我家,等你病好了,你再走,那时你会想起你以前的事,会想起你的家。你肯定有家,你怎么会没有家呢?”
女乞丐严肃起来:“不,不住你家,我是个女的。我讨饭遇到两个男人,要我住进他们家,我没同意;一个男人三十五岁,一个男人三十岁,都是单身汉,他们要我做他们的老婆。我不想做他们的老婆,他们太老了,语言又不相通,听他们说话,看他们表情,都怪怪的,像坏人。”
小明微笑:“你看我像坏人吗?”女乞丐摇头:“你不像,我说过,你像我最好的一个朋友。但有人伪装,看不出来,好人与坏人,只有时间长了才看出来。”
小明说:“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放心我,你安心睡吧,我先出去。”
女乞丐睡到傍晚,精神恢复了大半,下床要走。小明硬是让女乞丐再次躺到了床上。小明说:“我不会让你走的,你说破嘴皮也没用。天这么黑,你又人生地不熟,我让你走了,你心安,我的心不安。”
母亲这时也劝女乞丐,解释她和儿子都是好人,不会起歹心,要女乞丐留下来。母亲说的一套一套,闺女长闺女短,劝得女乞丐热泪盈眶,喊母亲为大妈,握紧母亲的手,说遇到了好人。母亲语气慈祥:“你好生记一下,自己叫什么名字,我们好称呼你。”女乞丐摇头:“忘了,就记得里面有个珍字。”
母亲说:“记得一个字也好,我们叫你珍。失忆症的人我平生见过两个,但他们比你的症状轻。这个症状不可怕,有人三五年后突然什么都想了起来。”
这时小明插嘴:“妈,留下珍,她说我像他的朋友。”
母亲微笑:“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要看珍愿不愿意。由我说,留下了,就当你媳妇。”
小明脸红:“妈,说什么呀?我才多大,珍比我大多了,我不嫌她,她会嫌我的,让她当我姐吧。”
珍腾的脸红:“大妈,小明说的是,我比他大多了,不合适。”母亲说:“什么不合适,女大三,抱金砖,越大越发家。”小明扯母亲的衣角:“妈,不说了,珍也不好意思。”
母亲继续说:“什么妈呀爹的,女人大才知道疼男人,你小子晓得个屁。”说着把小明挪到外面来,小声开导:“我仔细瞅了,珍的人材能上台面,在村里算个最周正的女人,打着灯笼到哪儿找啊?你看村里张三和刘六,跟你一般大时,跟你一样是个不错的小伙子,现在都成了光棍,你不担心我担心,让他们知道了珍,肯定不是你碗里的菜,听我的,好好表现,说不定能成功。你看娘,为凑成你和珍的事,忍着全身的疼痛,你要争气,不然对不起娘。用点心思,打动珍的心。”
小明说:“你就断定我将来准是个光棍呀?”
娘揪小明的耳朵:“天天在你耳边唠叨,姑娘们都盯上了城市,你一句没听进。”
小明嘴里哟哟哟:“妈,你放手,我记着了。”
雨下到半夜依旧没停歇。雨在下,母亲却停止了吭。母亲在床上眼睛睁着,忍着疼痛。当然,母亲睡觉时,把旧虎皮膏药从身上撕了下来,换上新的,更利于镇痛。
珍睡在小明的床上继续发汗,珍其实要跟母亲一起睡,母亲说病着,床太窄,怕挤,回避了。珍问过小明:“你晚上睡哪儿呢?”
小明说:“甭管我,我看电视到了十二点,就睡到村里的张三家,张三一个人睡觉。”这样,珍在小明床上睡觉发汗,心里也坦然,很快就睡着了。平常睡在别人的廓檐下,或牛棚,或公共设施下面,从来就没睡觉安稳。珍今夜难得一次安稳,一会熟睡了,听不见屋外在刮风,在下雨。
但下半夜时珍突然醒了。雨显然下小了,听不见瓦沟里有流水响。珍是被尿憋醒了,她要小解。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珍小心下床,黑暗里摸索住鞋子。
但是一出卧室门,堂屋就亮起灯;是小明拉亮的,他睡在灯开关下面,他压根没睡着,眼睛睁着。他用稻草搭了一个地铺,裹着一床单薄的棉被。小明说:“这晚你起床干嘛?”
珍尴尬地说小解,问厕所在哪里。小明说:“在屋场子下面,过二道坎。算了,你不熟悉,路又滑,我送你去。”
没有电筒,二人在黑暗里摸黑探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