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凌烟阁,是帝京的官家小姐们喜欢齐聚一欢的酒楼,老板方子牧是个极具雅量气度的中年男子,广交天下客,故有“帝京谁人不识君”一说。是以,这会是个热闹非凡的酒楼,也会是个明枪易躲暗箭可防的绝佳胜地,兼具凌烟阁巍巍高耸于湛江之畔,着实是一个好走好留的好酒楼。
是夜,再见月影时,他一身青墨玄裳,轻点足尖立于阁楼塔顶,青丝飞舞,衣袍翩翩,与月为伴,不染尘埃。我一个飞身,和着火红的霓裳,轻灵如艳火,飞向皎皎的月空。
他拉过我的手,朝我温柔一笑,不过转瞬之间,我们便消失在阁楼塔尖。
留给世人一个惊鸿一瞥。
屋里的两个人,见到彼此似乎都极为的不爽利,室门一闭,生生隔绝了外面喧嚣热闹,觥筹交错的好气氛。
“余三千,你竟然还敢来帝京,胆量不小啊。”
中年苍老的声音先悠悠地传出来,想来应该就是盛孟京了,此人在朝中官居二品,应算个伪装极好的二品“忠”臣。
“真是过奖,盛大人。今日一见,小人以后便也不敢再来打扰您。”
年轻的年届而立,但是身材丰臃,生的面庞珠圆玉润,可见日子过得十分有油水。
我与月影轻踏在凌江阁的第十层挑檐之上,将将背对着这一城湛江好春水,隔着一扇雕花窗,聆听着厢房里那气氛紧张的对话。
“怎么说?”
盛孟京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
“我得了个消息,约莫是有人看小人的日子过得太过苏坦,起了杀心。”
屋里安静了片刻,随后传来一个微微愠怒的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是我要杀你?”
紧接着,却又是不紧不慢,“大人您误会了,我知道您是聪明人,如今我们可是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杀了我您也活不成,不是?”
“那你邀我前来是有何目的?”
“大人痛快。小人打算先去洌国隐姓埋名暂避一避风头,过点闲敲棋子的日子。并且……想带上您的宝贝女儿倩倩,不知大人您可否成全在下呢?”
“你!”
一声盛怒,桌子被不明所以地狠狠拍了一下,而我却恍然明白,这个倩倩就像沈沐婉,有个当做人质的妙用。而这个余三千和盛孟京,就是当年共同谋划贪污赈灾银两的主谋,但是现在他们却谁也信不过谁。
盛孟京也不是吃素的,“余三千,若我不放过你,你以为你能安然无恙地逃到西疆,或者还想安然无恙地出关到洌国?想都别想!你竟然还敢跟我提条件?”肉吃多了,火气就是旺盛。
“大人提点的是,所以,小人也不会让大人做赔本的生意。既然做了亲家,掌家碧玺我可以随时奉上,而我在鸾国的一切生意部署也皆可由大人调动……我也听闻,如今那个年纪轻轻却手段非凡的丞相可是一人独揽朝政,大人您在朝中似乎是越来越不好混呐,何不解甲归田经营一方小买卖,过得自得其乐。”
说完,余三千拿出手里的掌家碧玺在孟盛京的眼前晃了一晃。只见这碧玺转眼间就落到了孟盛京的手里,而他还颇为惊疑的盯着手里的这物件盘桓思索着。
屋里紧又是一阵的静默。
我觉得,这件事,两个人,如果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交心而谈,倒也是一件颇为两全其美的结局。余三千以退为进,先扬言自己不再踏足鸾国,这便打消了盛孟京的顾虑,让他十足的放心自己不会被出卖,然后余三千再逼盛孟京不踏足官场,那么自己当年的勾当也不会被人揭发,更或者不会被盛孟京杀人灭口。这当真是谁也不出卖谁,谁也无法威胁到谁的好计谋。只是,这里面似乎太过和谐了,和谐到让我生生地忍不下去,只能给它点一把火了。
“既有如此妙事,盛大人莫不是动心了?”
一个清灵悦耳的少女之音就这样不期然地飘入雅室,飘入盛孟京和余三千正百转千回的思绪当中,而抬头的这一瞬间,时光如止,一世间的万丈红尘都似染上了惊艳迷离的娆冶烈火,一袭喷薄汹涌的烈焰红服,一个回眸抬首的悠然之姿,一个万花盛放的旋身而转,一双妖娆入鬓的如画眉目,胭脂香唇微微启合,天地万物皆愿俯首称臣,让人不可自拔地想探究这个藏匿于世间却宛若天人的倾城女子,感叹天地之绝,忘掉宿命之痛,就此沉沦宿醉,纵会葬身其怀,也是甘之如饴。
这便是两人一抬头时所看到的景象,女子旋身倚入榻间,身旁服侍的青衣男子风华似皎皎明月,又如烈焰中盛放的一枝青莲,一对神仙璧人冰火相融,让人忍不住想要俯首膜拜。
而此时一墙之隔的另一间雅室里,传来几不可察地微微震响。
呆立了半晌,余三千一个突然好似恍然大悟到了什么,眼睛放大了一圈,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句话也说不清楚:“这不是……这不是……月……月若清……月大公子?残,残,残影楼!你……你……难道就是那个……”说完扑通一声跪下,再也不敢看榻上那一抹妖艳的惊世容颜,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此时若再多看一眼,这双眼睛或许就没了,若再多说一句,这条命或许也就没了。
“你很识相。对于长相丑陋的家伙,我一般都会看到一个,便杀掉一个,所以不要让我看到你,这点,极好。”
如此清甜美妙的声音,却能让听到的人有种生生被凌迟的错觉,想逃离却又被蛊惑。
盛孟京一时也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只是身居高位数十载,早已不会去畏手畏脚地屈身俯首于一个江湖女子。他站起身时不意间看向月影,老谋深算的眼神里染上一丝淡淡的惊讶和幽深的探究。
“盛大人,你请我杀他,现在却又这般沉默,莫不是变心了,嗯?那我如今是杀还是不杀呢?”
纤纤玉指盈盈指向余三千。
余三千不曾抬头,也未有止住颤抖,但听到这一句,旋即猛地抬起头怒视着盛孟京,满脸写着愤恨:“果然是你!这个老家伙,你做人太绝!”
盛孟京也是吃惊了片刻,但又不敢出声反驳,只得哼笑一声:“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不出卖我么?今天,我本不欲杀你,但是有人要来取你的命,实乃天意,天意也。”
他料到,自己身为朝廷重臣,若随意枉死,朝廷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是以今天自己定会安然无虞,而这个余三千,如果能顺道除了这个心头之刺也未尝不可。如此盘算一番,他的周身却还是出了一层冷汗。
“那么,残影楼出手之前都是要拿到报酬的,大人承诺的余氏掌家碧玺在哪里呢?”
“果然是小人!”余三千再也无法忍受,起身欲抢回碧玺,也就在同一时刻,月影一个快步,手中已稳稳将之夺过,交于红衣女子手中。
“很好,很有诚意,那么我们这就为盛大人动手了。”
“慢着!”余三千猛地抬头看向红衣女子,反正也是一死,他定要拉一个垫背的。
“死人是不需要说话的。”
红衣女子不耐烦地抚着胸前及至膝盖的墨发,裹着蜜糖的声音却判定着一个人生死。
“楼主,反正也要死了,我不妨给你赚些利息好让你不枉费动手杀我一命,但求楼主之后给我留个完尸。”
盛孟京闻言神色微凛,旋即就要扑上去掐上余三千的脖颈。却也在同时被一记疏懒的弹指击倒到房间的角落,再无力动弹。
“楼主英明。”
余三千回身看向榻间的红衣女子,这一看,他就再也拔不开双眼。她,就像彼岸花一般,生长在忘川河畔,凄美艳绝,缠绕着死亡和寂灭。他想看她,他想死在他手里,他想,他似乎也不那么惧怕死亡了……
愣怔了半晌,余三千才回过神来,低头道:“当年盛孟京要贪污一笔赈灾的银两,宁要拉小人下水,而这笔银两,小人其实最终只分得十之有四,而另外的十之六分都藏在盛孟京家宅的密室中,楼主不妨夜里探寻一番,必有收获。若是楼主还想杀掉这个狗官,我家中还有我们当年的信件往来,或许楼主可以利用它们赚得更多的东西,想来这桩生意必稳赚不赔。”
盛孟京忙告手求饶:“还请楼主饶我一命,钱财金银我随时都可双手奉上。”
可是那座上的美人似乎并不动心,眉目间挂着忧愁得不耐,“其实……我对于这多出来的银两不是那么感兴趣,而你们如此的小丑之态……却是让本楼主有些恶心。”
说完,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余三千的印堂已被穿透,他的眼神还带着一种神往的恐惧,而身体已经倏忽然扑倒在地。
就在这具雍肥的身体正正倒地之时,大门突然霍得敞亮开来,一袭白衣如玉如水地映入我的眼帘,融融耀眼。夜胤尘清寒的身姿负手立于廊下,周身散发着深沉的雍容,让人丝毫不敢妄动和造次。他漠视着这一地的狼藉,眉目硬如冰锋,将一室的闹剧牢牢地冻结,再缓缓地,不偏不倚地朝我的目光幽幽扫来。
我很意外夜胤尘会在这时候出现,因为巧合得就像鬼使神差。而我们,应该谁也不愿意有这样的安排,因为我在这里杀人,而他或许不得已要来救人。月影惊讶得身形微震,我知道我不能慌乱,好在就在他出现的一瞬间,我已一拂绸袖轻卷了纱帘,遮住了下半张脸。所以,夜胤尘或许并未认出我,因为他也从没怎么正眼看过我。
我们四目相接,他的神情如此的冰冷深邃,灯影烂漫,瞳似琉璃,可是里面却滚荡着微妙的怔怒和艳笑,而最后一个,我觉得那一定是我惊惶之时的错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