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东院里动静极大,每天都踢里哐啷的,我每每站在门口放眼望去,皆是一副痴呆艳羡的模样。
据说那就是我向往已久的自由。
听瑾玉说,因为拂居的死,东院的姑娘们皆人心惶惶,不管是不是奸细,大家都害怕自己被怀疑或哪天被莫名其妙地杀害。后来夜胤尘则干脆下了一个放行的命令,具体就是说想走的可以自由离府,也是很开明的作风。
而那些以各种理由被送来的姑娘们,大约来到这里也没怎么受过夜胤尘的恩惠,早已害怕了这种虚度光阴也提心吊胆的日子,一听说可以重获自由,哪个不是喜笑颜开,兴高采烈。收拾包袱都可以眉飞色舞的,我不禁在脑海中勾画起了自己出逃时的动人画面,聊以慰藉此时的身不由己。
再进东院的时候,这里早已不剩三两人。
我叹口怨气,心想这以后还怎么逃跑,全府可能就剩下我这么个夫人了。我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夜胤尘乐见其成的结果,他有可能早就想处理掉东院的这些眼线了。
“夫人对这个结果可是满意?”
还沉浸在漫漫无边的美好愿景之中,我被这个冰寒的声音打断,瞬间心想,如果把我也放了,我会更满意。
依旧华丽的白衣,华美的墨发,高挑的身姿。
“啊……这个……丞相如何做,沐婉都会觉得甚好……”我摆出在他面前最爱假装的笑意。
“你不是向来都颇有主见么?我对你……可不怎么样……又好在何处?”他微微勾唇,冰瞳深眸玩味似地看着我。
我微汗,很惊讶他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自诩是很个爱发表自我见地之人,但是有关他的任何事情,哪怕是细枝末节,发表见解都是很冒险的一件事,而我却总能不受控制地迎风而上,屡教不改。
就比如现在,“如果不出我所料,丞相大人早已经想清理东院了。”
我专挑了一个他爱听的回答。
“太聪明的女子并不好。”
不好就对了,我接着盈盈一笑:“是,傻人有傻福,说得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清明的眼光瞥过来,表达的意味不似以往那么明晰,他顿了顿方沉声开口:“夫人不想知道,我,在西疆到底踏足了几步?”
一语中的,我曾经确实好奇过,夜胤尘和老沈,到底是个什么关系,而他在西疆的一大片势力,又将用作何处,但是现在,我其实不想知道这些秘密。
蓦地抬头看他,那一派究底的眼神,似乎要将我的心底照耀个一派通透。
“丞相大人要做的事,沐婉从不曾知道,其实也会想要知道。只是,若我想要保护的人有危险,那沐婉也并不是惜命怕死之人。本来,我的命,也是捡来的。”我说得很真诚,这是心里话。
“其实我也一直很好奇,沈毅到底要做什么?”他突然如是说。
我心念,千万不要让我知道更多的秘密……秘密,总是背负太多人的谋划和思虑,知道了就要付出代价。
岂料那家伙完全没有要停止的意思,继续说下去:“沈沐婉,”
他沉声一语,突然叫我的名字,让我浑身一颤,随后轻缓的声音徐徐而出:“而你……难道不想做些什么么?”
我被这一连串问话弄得云里雾里的,总觉得有些事情,不是他想多了,就是我知道少了。
老沈太不仗义了,怎么没告诉我夜胤尘此人真的有臆想症。
***
这一夜,也许是因为思念太甚,我睡得极浅。
朦胧睁眼间,竟然仿佛真的看到了月影那温柔清润的面庞,朦胧睁眼间,我竟然错觉以为我还在凌霄山。我心想,这个家伙怎么还爱闯入我的梦境里,月影,你可以先打声招呼再出现吗?
“小苏,真的是我,别说梦话了。”
一只手温柔地扶上我的发梢,温柔的发梢,温柔地指尖。
我这才猛然惊醒,都是些什么人……每一睁眼床前都坐着一个血气旺盛的美人,饶是我从小被吓大的也经不起这般折磨呀,因为我也在血气旺盛的年纪不是。
“月影,你吓死我了。”
我腾地坐起来,却能感到眼眶微末的有些湿润,我微末地想抱抱他。
残影楼是个杀手组织,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残酷血性,却也没有人会过多的关心其他人生死存亡,大家只是各司其职地过着荣华富贵又刀尖舔血的日子。而我,其实很幸运,因为四大公子总会有意无意的照顾我,因为月影这时会来看望我,因为这是在我最想他们的时候。
他不住地温文一笑:“小苏,看来你不受宠啊,我本以为还要花些功夫才能见到你。”
还是那么直白,“月影,你可以更坏一些吗?我敢让自己受宠吗?那我就真的亏大了。”
“嗯,不过你这样于你也好,这个丞相虽为朝中忠良一派,却是个狠辣角色,就我所知,他做事的手段向来……高明得无法无天,不动声色便可杀人于无形。”
这一段概括还是比较到位的,至少就这十几天的观察,我知道他真的很高深,到漫步云端般的高深。
“月影,你不是给我传信了么,怎么还要冒着风险来见我?”
他顿了一下,认真地看着我,似是要说什么,却转而又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来跟你聊聊你将要接的这桩生意。”
“我就知道,连觉都不让睡,真有楼里的作派。”
我恹恹而语,他却脉脉含笑。
“小苏,你可知我鸾国境南曾经有一个富庶的小城,名曰’江流’?”
“有过耳闻,据说一场罕见的洪水数年之前将此城于几日之内化作一片汪洋,洪水之后又爆发了前所未有的瘟疫,城中百姓无一幸免皆死于这场瘟疫,于是此城后来便因人烟绝迹而变作一个死城。不知月影所指是否此‘江流’?”
“不错。”他点点头,“从此,数年间也就再未有人提起过这座枉死城了,而我前些日子却是去这江流走了一遭。顺道接了这么一桩生意。”
我狐疑一声,“不是说城中无人,那么这桩雇主是为何人?”
“一个容貌尽毁的妙龄少女。”我大惊,请得动残影,可知要付出的代价?
月影似明白我的惊疑,又将我拉回正题,“你又可知当年这场灾难的背后还有着怎样的阴谋和勾当?”“怎样的?”
确实,有时候天灾并不会大过蓄意的杀戮。
“这江流城曾出过一个地方一霸,此人在家中排行第三,所以名唤余三。而城中百姓皆唤其——余三千,因他有宠妾三千,良宅三千,存银三千。当然这存银三千指的是三千石。”
我大惊,果然位居边远的地方一霸更敢于兴风作浪一些,兴风作浪之后还能还原一片四海升平,这派头便是称个小皇帝也绰绰有余,心下不禁愤慨一番。
“你且想一想,江流本就是多水患之地,而那一年的雨水虽然频繁,却也并未至不可收拾的地步,却为何会有这一城的灭顶之灾?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防洪之基修得还不若绣花枕头,事后,官府的赈灾之银又被纳入私囊,是以天灾一降,这一城的百姓便如被流放了一般遭了殃。”
我听罢唏嘘不已,不曾想到我奉为骄傲的鸾国,而底下的根基却是如此腐朽,最后只是可怜了无辜的百姓。
“这么一说,当年之灾,莫非是这个余三千苛扣了官银?”
“不错,而这件事却远不只是余三千一人能做出来的,不难想象中间又加入多少分羹之人。而那位姑娘,便是花重金请我们杀掉这个余三千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有事成之后我们才可拿到报酬,而且这报酬便是余三千所有的家业。”
“这位容貌尽毁的姑娘又是何人?她是怎么遇到你的?”我不免好奇心大作。
“说来,这位女子虽容貌被毁,但听其声音观其举止也可以想见她曾经也是个佳人,并且还是个颇有见识之人,因为,他请得了我,也请得了残影楼。”
我心念,其实这个女子绝对不简单,因为残影楼虽然在江湖上名声响亮,但是敢请我们的人确实是有胆有识。
“她道自己因为那副丑陋的模样隐居山林多年,也正是如此,所以侥幸地逃过了当年那场灾祸,而她现在就是要为自己不幸丧命的丈夫报仇。”
人行于世,果然作恶太多就总会受到报应,此时不报,彼时就有人盯着你。残影楼就是这么个在暗中盯着别人的组织,并且一定也有不少人在盯着我们,所以我们没有退路,只有嗜血,才能自保,何其无奈。
“那就行动吧,这种人就是折磨致死都死不足惜……而且,我们还要再讨点利息。”
“阿苏,这几日过得可还好?”
月影此时突然转了话锋,抬头看我,一眼清凉,却满满的温暖。
我灿然一笑,“当然不错,什么时候会有人欺负到我的头上呢?能让我伤神的人这世上还没有几个呢。”
他怔怔然地笑了,举手拂了拂我的发梢,看进我的眼底,温柔地嘱托:“那就好吃好喝地在帝京再玩几天,过些日子我想个法子带你回去,身为楼主,我必是不该让你受委屈的。”
我微微动容,“月影,我是何等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试问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动得了我?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吧,这边很危险。”
他又笑着摇了摇头,“就是因为知道你的斤两,所以我才不放心。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点头承诺,目送着他消失在清雅的月光中。
我知道夜胤尘有派人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但是用迷魂香迷倒几个盯梢于我们残影楼来说也是小事一桩,而月影的轻功又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顶尖,“月若清风过”便是江湖藉由他之名而流传的盛颂,所以月影的来去我极为放心。只是,现在我却十分地不放心我自己。夜胤尘已经明确表明了这丞相府非自由之地,我不能随意出府,就是出府也要有个可以瞒天过海的名目,以及带上那两个小黑盯梢。看来尽管我帮他除了一个奸细,但那家伙始终管我管得却理所当然。
这让我很无话可说。
于是,是夜我得出这么个结论,楼里的生意固然重要,夜胤尘的面子也还是要给的。
看来后天,我就只好委屈自己出卖一下我惊为天人的色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