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月影安置在了帝京京郊的一处农家院落里,夜半时分,一世界的安静可以抚化心神予人好梦,但我的心里却扑朔迷离得此起彼伏。
宁静的小屋里传来两个人的声音。
“风影,你道夜胤尘怎么会去救月影?而陵安王与夜胤尘在这件事上,到底是敌对还是共识?”
我总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小苏,其实用月影来威胁残影楼对夜胤尘来说并不是很高明的一步。而陵安王的出现更是为这中上之策平添了几分漏算之嫌。”
“所以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他点点头:“你可知,前几日被斩首示众的盛孟京一伙是陵安王的什么人?”风影一如从前一般冷静地与我分析,恍若重回残影。
“什么人?”
“陵安王一直垂青于盛孟京的女儿盛倩倩,那是将要结秦晋之好的联盟的关系,所以你可以想象夜胤尘一夜之间卸了他的一条胳膊,那陵安王会有多恨他。”
我心下了然,两个人的敌对已是昭然若揭了。
“但是,陵安王与夜胤尘的差距却不是一点点。陵安王此人虽然阴险,但夜胤尘才是真正的藏锋隐剑,他想铲除这个丞相可并不容易。”
我笑笑,原来了解他的,也不止我一个。
“如今,陵安王一定是专程来抓把柄,看一场好戏的。”
“如果真是如此,夜胤尘岂不是恰遂了陵安王的愿,自投罗网。”
风影点点头,继续说:“陵安王一旦抓住了夜胤尘妄图私放月漠罪臣,还与我们残影楼有染的把柄,怎会那么容易放手。而这种相互勾结的关系,在朝中必定会引起一派喧然,再加上祁桀此人向来阴险狡诈。我想,夜胤尘这一次,真的不好脱罪。只是,我也十分好奇……”
“好奇什么?”
“正如你所言,夜胤尘救人之时似乎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份被暴露,而方才在那一片林子里,他似乎也在等着陵安王的出现,甘愿自投罗网。”
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我以为,这是他从不把什么放在眼里的骄傲。
“如此说来,如果不是为了威胁我,夜胤尘到底还会为何如此?”
我想到此,心头一时有些凌乱,会不会真的是为了沈沐婉……我却不敢如是多想。
“这点,其实我也很迷惑。或许,真正的前因后果,只有等月影醒来,我们才能更知一二。”
第二日夜里,我再去探望月影,他已经醒了,但神情却极为痛苦,再也没有那清朗玉润的笑容,徒留满身的伤痕,可我也明白,这满身的伤痕却又不及他内心的十之一二。
我急急走上前去,但他见到我来,竟是极不愿意见我,将头偏了过去。
我明白,他一定不想我见到他这幅模样,于是小心地牵着他的手,“月影,你好些了没有?”
“小苏……”听到我的话,他回过头来富有深意的看我一眼,唇齿微颤,竟似无法言语。而我,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有些事情……我必须得告诉你……再不说,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他的声音虚虚无无,闭上眼,才似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
“不急,等你伤好了,再给我慢慢讲。”
我有些害怕听到他要说的事情,隐藏起来的秘密,永远有要隐藏起来的原因,其中之一,便是说出来会让人伤心。
“小苏,你听我说,我可能很快就要死了,再不说,我永远也无法安心。”
我惊讶得看着他的手,那竟然是中毒已入心脉之象。
风影不是说找了个很厉害的大夫么,怎么不解毒?
“小苏,我想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你也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当年的那场破城背后,其实有一个巨大的阴谋……而我也一定要告诉你,当年之事,夜丞相其实是要全力保我月氏一族的,你千万不要怀疑他。只可恨……那个人,太狠,太狡诈,是他将自己做的勾当悉数推到我们身上,怂恿皇上,下了杀心。夜胤尘当时身在北陆,竭尽全力要保住月氏,无奈终是因为天高人远,无力回天。而那个真正为私吞月漠,不惜通敌叛国,灭我月氏满门的幕后操纵者……就是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追杀我的陵安王——祁桀。其实,自打盛孟京认出我来的那一次,我就明白,该来的,终归还是要来。”
说完,他眼里满是愤恨,痛苦地闭上眼睛,似是一寸寸撕开了久久才愈合的伤疤。
我终于听到了一个让我释然的真相,但是心上的肉却如被针扎一般开始滴血,眼泪涌上眼眶,可是它没有掉下来的勇气。
那个人的心,终究是被我无知轻狂得生生刺了一剑。
“而我,”他睁开眼睛,慢慢地说,“也利用了你……”
我手下一抖:“不,你用我来干什么都可以,那不是利用,我也不会怨你……”
他摇摇头:“我没有想到……你不过是随意嫁给他,可是那睥睨天下的丞相竟然如此的在意你,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你挡下了夺命门的刺杀,并且在月牙湖那夜,我看到了你腕间竟然带着白擒凰,那时我就更加笃定,你对他,很重要。所以,我就决定要利用他来对付陵安王。”
“你知道那白‘擒凰’意味着什么么?那是千夜宫世代承袭的镇宫圣物,一对龙凤镯,黑擒凤,白擒凰,带上了,若说能调动半个千夜宫也不为过。我不知道夜胤尘与素来神秘的千夜宫主兰芷是什么关系,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千夜宫一定是要极力护夜胤尘周全才会将此宫中圣物给他。而他……竟又给了你一个……”
他的每一句话,都如凌迟一般折磨着我的心,一时间,夜胤尘骄傲深邃,冷若冰霜,温柔心疼,鄙夷痛恨的眼神在我脑海间一一闪过,层层翻涌,几欲让我头疼地胀裂。
“所以,那天夜里,你是故意出现在月牙湖,并且也是故意把夜胤尘引过来的?你要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好借我逼他救你!?”
我闭上眼睛。这一场场的设计,从月影的嘴里说出来,此时才觉得真的有些残忍。尽管我不恨他,但心间不由得一阵悲凉。原来,以为的亲情也是可以用来利用的。
“是。小苏。但不是救我。我从刺杀陵安王之时,就是一心求死的。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定要再一次挑起他们的矛盾,在我死后,借夜胤尘之手,如果能除掉祁桀……那样我便了死而无憾了。”
“月影……你当真太傻了,你要报仇,为什么不跟我商量?”我骂他。
“傻姑娘,你不知报仇会何其的艰难。陵安王表面上看似难成大事,但那也是表面上而已……而真正能动的了他的,如今放眼天下,也只有夜胤尘了……”
他痛苦的吐出一口浓黑的血液,全身都在颤抖。
“月影,你怎么了……祁桀给你下的什么毒?”我抓着他的手,吓得泣不成声。
“小苏,别哭。你看你,哭起来那么丑。”
“月影,你等我,我找大夫来给你看病。”
“我好不容易封了他的七筋八脉,你若再动他,明日就可以替他收尸了。”
突然,门外站着一个身长玉立,长发飘逸的男子,带着些玩世不恭和恃才傲物,抱着手臂靠在门廊之上,悠悠地说。
我吓了一跳,忙放开月影回头看他,此人一身轻衣白衫,一头飘逸的白发,眉骨之间极富卓尔不群之相,有人中麒麟之风。
“敢问公子,可知我的朋友身中何毒?”
“不重不重,不轻不轻,天下无解,唯有千夜。此毒名唤百尸毒,毒液取自千百具中毒身亡的腐尸,极为霸道。而即便是我,最多也只能保他十日。”他如是说。
我心下马上生出一丝希望:“多谢公子,烦请问公子尊姓,他日我许云苏一定登门重谢。”
“免了,你们不要再来烦我就行了。”说完,他大袖一甩,意态潇洒地走了。
丰姿卓绝,性格怪异,当真是个奇人。
可是,我们以前有麻烦过他吗?
一大早,我安安静静地回到府里,府里一如从前的静谧和安宁,但是多多少少,在我眼中默默地变化了,想到月影的那一番话,想到夜胤尘的那个痛恶的眼神,我越发的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孤独的幽影,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也从不需要我。我想见夜胤尘,我想知道那一夜他到底有没有成功脱身,还有,告诉他我害了他,利用了他,甚至……还起念要杀他。
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愿意见我。而且我也知道他早已想另娶新欢。
秦叔一脸肃然,步履沉重得走进我的小院,我急忙站起来,希望听到关于夜胤尘的消息。因为,我很担心,尽管从来骄傲强大的不可一世,可是那夜,他可否安全,此番若诉诸朝堂,他又该如何给自己开罪。
而我,什么也没等来,只听到一句:“丞相一切安好。并且有言,夫人要走要留,皆可自便,他不会阻拦。”
秦叔神情淡定地看着我,淡定地继续告诉我,当今朝堂之上,还没有人可以撼动夜胤尘的地位,让我大可放心离去。已是逐客令的意思。
我木木地坐回小院的石凳之上,抚摸着腕间那莹白剔透的擒凤,那个让人颤抖的声音犹在耳边,擒获,放手,原来近到真的不过一夕之间。原来,我从一开始就如此的失算,终于等到他心甘情愿的放手,却不想,会发生这样多的变故,会是这样的原由,会让我留下满心的遗憾和愧疚。
原来,入夏的风,夹带着本该属于初春的清冷萧索,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温暖,我兴奋地换上了单衣,却感受到了在冬天都未曾感受过的寒冷。
始料未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