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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皇族男丁跟随皇帝一起,祭神、祭祖,尔后又在含元殿接受百官与使臣的朝贺。
那些跟平王、建王年纪相仿的堂哥、堂弟,众王爷的儿子们,从距离长安遥远的封邑赶来参加宫中的元日盛典,或为着给皇帝歌功颂德而煞费苦心,或为着皇帝的试探话语而惴惴不安,又或者,为着皇帝的一点赏赐而踌躇满志;对着平王和建王,或谨小慎微,或奉承巴结;彼此之间,却是讥讽奚落,谁都不把谁放在眼里。
宫廷里种种繁复礼节,人情冷暖,都让李偌徒生厌倦。
二十年来的元日,我都是这么过的。但是今年,我不再是太子。将来如果我也不是皇帝,我和我的后代子孙也会跟他们一样,定时朝贺,恭维奉迎,虚与委蛇,他们的内心,未必如此肤浅世故,却又不得不表现得如此肤浅世故。命运早已转交别人手中,从此画地为牢。
盛典暂告一段落,之后还有隆重的晚宴,李偌倍感疲惫地回到东宫,想休息一会,忽闻皇后急召,又匆匆赶往永安殿。
母亲,我们要好好聊一聊,就像普天下所有的平常母子那样唠磕。
不曾想,迎接他的是母亲劈头盖脸的一顿骂:“目不识丁就已不够资格当你的妃子,现在居然还是冒充的,而你…你为何还跑到牢里去过夜?!宫里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难道你对一个丫头都不能忘情?李偌啊李偌,你简直让母后太失望了!”
看得出来,她的盛怒前所未有,她站在永安殿外的高台上,凭栏独立,阵阵冷风袭来,而她丝毫不觉。高台下,远远可见从千里之外赶来拜见皇后的众王爷的妃子们,等在永安殿的大门外,等在寒风里。
“母后,我在想办法救她出来,我们曾在洛阳一同患难,不能因为她是假的沈善柔就抹杀一切。现在她还有了我的孩子,我们得想办法救她出来。”李偌试图跟母亲好好沟通,劝服她,或许,她还能帮他一起救阿彩。
“救她出来之后呢?恢复她建王妃的身份?等你被重新册立为太子,她就是太子妃?等你做了皇帝,她就是皇后?”
面对皇后如珠连炮似的质问,李偌一时语塞。
“荒天下之大谬!一个丫头,字都不识几个,她有能力统领后宫吗?她能够辅佐你什么?她有什么样的父亲和家族可以帮助你树立在士族中的威信巩固你的地位和权力?让一个丫头成为皇后这样的事情,会让全天下人引为笑谈,全皇族的脸面都会被你丢尽!”皇后越说越激动,一向冷静淡定的她此刻声音高了八度,连一旁素以音高著称的魏尚宫都吓得噤若寒蝉,不知该如何通报永安殿外王妃们求晋见的事情。
“是的,一个丫头,也许她管理不好后宫,但她能管理好我们这一群所谓天之骄子的皇族!在出宫那段日子,是她不离不弃照顾我们,带着我们适应宫外的平民生活,带着我们活下去!没有她,你我自问今天能否站在此处讨论皇权皇位皇族!!父皇没有经历这一切,他不懂,但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李偌于愤慨中仍存一丝冀盼,母后可以良心发现。
“宫外的生活岂能跟宫内相提并论?在宫里,走错一步都万劫不复,她那样一个卑贱女子,会连累你失去你父皇的心失去大臣们的信任失去皇位失去一切!就当我忘恩负义,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你好!”皇后的声音随着寒风袭来。
“你又打算做什么?”李偌心底,隐隐不安,“你习惯了掌控一切,不容许有不能掌控的事情发生,一切都必须在你的意愿和安排下进行。你说你是为我好,你有问过我的意愿吗?我是不是那么想做太子做皇帝,我是不是需要跟李仪斗个你死我活,我是不是一定要娶一个有学识有家世可以辅佐我的女子!”
“是!你是皇室子孙,自有皇裔的使命,你从出生那天起就承担着这种使命,由不得你选择!你现在说不想做皇帝说得轻巧,那是因为你从小到大都是太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想要什么有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宫里所有人都让着你护着你由着你,你从未试过仰人鼻息地活着,等你沦落到只能做个王爷,被迫远离皇宫远离长安,迁往封地,你就会明白那种处处低人一等受制于人的滋味!别说娶个什么女子身不由已,只怕到时你连命都未必是自己的!”皇后斜眼睨视着那些等候在殿门外的王妃们,从高台上望去,她们小得像皮影戏里的纸人。
李偌没有再出言顶撞,他很明白母后那一眼的深意,母后此刻说的,也正是他之前所思。
看见儿子不哼声,皇后的声音开始平静下来,用缓和些的态度继续劝诫:“至高无上的皇权,谁不向往?昨晚在太液亭上表演傀儡戏那姑娘一贯只演些淡泊名利堪破世事的剧目,可也就是在昨晚,她选择留在太极殿,被皇上宠幸……淡泊名利,说得容易!又有几人做到?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黎民百姓,谁不是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就连那丫头都懂得为了荣华富贵甘冒欺君之罪也要代嫁入宫!良禽择木而栖这是百年的真理啊儿子!”
“对有些人来说,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和用之不竭的财富才不枉此生,对有些人来说,这些没那么重要。母后,她不是你想的那样,在牢里她跟我说,有些事情永远无法解释清楚,而别人永远无法知道真相,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做过。她说这是你说的,她说燕妃的死跟你没有关系,你只是没办法为自己解释,就像她一样。”
皇后怔住了,半晌,对一旁垂耳下首不知如何自处的魏尚宫说:“把她们领进来吧。”
“是的,娘娘。”魏尚宫快步离开。
“如果代嫁入宫是为了荣华富贵,我倒还要赞她一个有勇有谋有野心,倘若不是,那她真是一无是处了…而且,她也错看了我…偌儿,因为燕妃你恨了我十年,我宁可让你下半生都继续恨着,今天我也必须这么做!”皇后轻叹了一声,眉心紧蹙,缓缓道来,“有一种珍稀的鸩毒,没有解药,御医也救不了,是一种无色无味,不会感觉到痛苦的毒药,只会让人觉得困倦,入睡,然后走得很平静…我已经遣太监把这鸩毒放入膳食里,送去上林狱半个时辰了,你应该还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轰!李偌的脑海一片空白。
他踉踉跄跄跑了出去,一路跑向马厩……策马赶往上林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