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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时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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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仪走向了李偌,伸一把手,一起扛那侍卫的尸体,尽管他并不明白李偌所为何意。

费了很大劲,才将侍卫的尸体摆放于九龙金漆桌前,两人都无力地瘫坐地上。

“我看了禁军十二卫值班表与调班记录,你今晚的排兵布阵都是针对紫宸殿和太极殿,相反对东宫却没有任何安排,我便知道,你今晚的目标不是我。我意外地出现,你才将计就计把弑君的罪名推给我,若我今晚仍呆在东宫,你会自己背上这千夫所指的罪。”李偌抬眼看着李仪,仿佛看到他心底去,“其实你没必要对父皇这么做!不管那诏书上写的是谁的名字,我这一走,父皇对我失望至极,皇位明日必定会传给你。”

“明日?一个晚上是会有很多变数的,何况是一个人的想法,随时都可能改变。今天他说把皇位给我,明天可能就给了你…并不是只有你我两个皇子,他还有别的选择。我有这样的能力、魄力让自己登基为帝,为何要任人摆布?”李仪苦笑一声,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父皇此刻,可能已不在人世。”

“我另外派了左右千骑军去护驾,他应该安全。”李偌沉稳地道,仿佛目前的局势已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李仪惊诧,匆忙起身奔至窗前,望向太极殿——殿前人仰马翻,战斗已近尾声,与尸首一同散落在地上的武器,多数缚有青缨,左威卫与千骑军已完全控制住那边的局势。

“你派兵去救他?你怎么不去救阿彩?你至少得把他给囚禁起来,否则阿彩还得死!我为今晚苦心积虑谋划了那么久,全给你毁了!”李仪怒不可遏,将身后的剑朝着李偌飞了出去。

青泉剑在李偌耳边飞过,不偏不倚正中九龙金漆桌上的龙首。

“差一点就命中!”李偌拿起九龙金漆桌上的玉玺,渐渐走近李仪,“你不是还有杜尚书吗?让他把阿彩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找个荒山野岭给她造个假坟。”

“有十个杜尚书也没用!父皇在上林狱安了密探,而且会派出内侍监去监督整个行刑过程,还得等内侍监检查尸体后才能下葬,即使我想找个人替她去死都没用!”李仪仍怒气难消,别过脸去。

“她不会接受有人替她去死。其实我有更好的法子……”李偌靠近了李仪,直接跟他耳语了几句。

李仪的表情像是听了什么离奇怪异的故事一样:“那玩意不是传奇里瞎编的吗?真的有?那你替我多弄些来。”

“你又想干什么坏事?”李偌往李仪胸口轻捶了一拳。

“喂,你看着点啊,再往右一点就是你刺的伤口啊!”李仪捂着右肋抗议。

李偌笑笑,把玉玺扔给李仪,转身走回九龙金漆桌前,一边走还一边脱衣服。

他跟地上的尸体换了衣服,拔出九龙金漆桌龙首上的青泉剑,刺进了尸体:“今晚我就‘死’在这里了,等会你出去后,第一时间找到父皇,告诉他,今晚,是我发动的宫廷政变,太极殿那边的刺客,是我派来的,是我调整的禁军十二卫值班表,我指挥的左金吾卫和右羽林卫,意图谋朝篡位!宰相李泌的兵,是你借来的,紫宸殿外那五千禁军全部都是你带来镇压我的,我趁太极殿混乱之际跑来紫宸殿想夺玉玺和诏书,你追我至此,二人展开殊死搏斗,我毙命于你剑下!”

今晚谋反的是我呀,李偌!我原来设的局就是把谋反的罪名推到你身上呀,李偌!!

去年那城墙上贴着的告示,那张冠李戴捏造的罪名,今日你却给自己戴上。

李仪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李偌脱衣服、穿衣服地忙活,他知道,从此他们便再也不能相见了,他登基为帝,他却亡命天涯……

原来你,早已替我们都想好了全身而退的办法,我精密计算过的每一步,你都计算到了,只是,我为了争,你为了弃……

是的,放弃,这一词,说不容易,做更不容易。可他就这么若无其事地把皇位给放弃了,连同皇室子孙的尊贵身份,都一并放弃了。

李仪扶住了右肋,某个位置隐隐在痛,却不是伤口。

衣服换了、令牌换了、把剑刺入了、玉斑指也给戴上了,李偌最后的举动是单腿跪地,默默地替这名因守卫紫宸殿被袭无辜死去的侍卫合上了眼睛:“我只能解决我俩的问题,剩下的烂摊子就留给你去收拾了!殿门外那些禁军,不管今晚是什么立场,都请你想办法保全他们,想办法让父皇不再追究清算,我把江山留给你,子民都留给你了,请善待你的子民,皇上!”

李偌站了起来,打破了宫灯,烛火倾倒在帷幕上。

他从最贴身的中衣襟里拿出了一封信,托付给李仪:“交给我母亲。父皇还有儿子,她只有我一个,得让她知道我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李仪接过了信,放入袖管深处。

火焰,沿着重重帷幕燃烧,蔓延到九龙金漆桌,吞噬了地上的尸体,将李偌和李仪分开了两边……

火光中,墙上的珍贵字画、柜中的文案卷轴、这个皇帝日常办公的地方、这个权力象征的宫殿,渐渐熔毁……

刻意忘却的往事却渐渐清晰……

好像又回到了洛阳那个夜晚。

天香苑旁的戏台仍上演着嘻笑怒骂,参军照样被苍鹘戏弄得很惨,西域来的商人仍然牵着骆驼,穿着半截衣服的胡姬依旧扭着腰肢。

李偌和李仪青衫长衣,两袖清风,行走在月色中。

“为富不仁,为官不义,这些人,依仗着自己的权势,横行霸道,有恃无恐!”李偌仍感愤慨。

“世道本来如此,弱肉强食,这是规则,怪只怪自己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一如你我此刻的处境。”李仪嘴边挂着一抹嘲讽的笑容。

“可我们是皇族,百姓可以怨处境如此,我们不能,我们有改变这种规则的权力和责任。”

“难道你觉得你做了皇帝之后能改变这一切?”

“我会尽力而为。”

“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啊!”李仪冷嗤一声,“你不是修过史册吗?看看历史上的储君,有多少不是像你一样踌躇满志,觉得等自己做了皇帝从此天下太平,结果不是死于非命就是做了皇帝后发现自己跟先皇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天下太平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有些规则一早定下,你根本无法更改,只能遵循。”

“我一直希望能像阿彩一样,按照自己内心的意愿而不是规则去生活。如果活得像一个遵循规则的傀儡,即使做皇帝又有什么意义?”

“天真!不过我也曾同样天真过!宫有多深,你我从小生长于斯都无法一一看清,遵循规则只是为了保护好自己,当然,如果能从顺应规则到掌握规则再到玩弄规则于股掌间,北王爷和宰相的奸计绝无可能得逞!你我今时今日,不会是走在这里,不会是这样的命运……”

李仪的话,像是触及了彼此一直在面对却又一直不愿提起一直放于内心深处的东西,二人良久无言。

夜风轻送,柳絮如绵,轻轻飘落。

长安,宫,含元殿。那仿佛已久远的记忆,仿佛从未曾在生命中存在过。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一辈子都回不去了?可能得卖一辈子字画做一辈子面首什么的。”李仪的视线没有焦点地茫然望着远方。

“想过……”李偌皱了皱眉。

李仪侧耳聆听,猜想这位胸怀理想主义的储君接下来十有八九要说些“但是一息尚存也要回去要复国要平叛要实现天下大同”之类的豪言壮语。

但李偌脸上却浮现罕见的笑容,用玩笑般的口吻面对这沉重的话题:“如果回不去,你觉得我这个样子除了做面首还可以干些其它什么营生?”

李仪也被他逗笑了,仔细盯着他琢磨了半天,回答:“没有了,细皮嫩肉的也就做面首凑合。”

“那是,我只是凑合,而你呢,做面首简直就是量身订做!”没想到李偌话锋一转,开始揶揄他。

“红粉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的毕生追求,做面首正好可以满足我的追求。”李仪脸上的邪魅笑容,宛如一朵盛开在月光下的黑色罂粟花,他搂着李偌的肩膀,声音飘很远,“醉笑陪君眠花宿柳逍遥红尘,不诉离觞……”

忽然,一辆马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车里那位主更牛,用来拉车的马居然都是汗血宝马!

马车碾过水坑溅起的泥水甩在李偌和李仪的青衫上。

李偌意外地没有气恼,自嘲般笑着对李仪说:“哇,什么宝马,了不起呀,以前全天下的马都是咱们的!”

而现实是,连半匹瘸马都买不起。

李仪在路边折了根柳枝,像马鞭一样拿在手里晃:“我走路的时候,就像是坐轿子,我小跑的时候,就像在骑一匹马,我奔跑的时候,那还用说吗?!我就是坐在汗血宝马上!!”

李偌斜睨着他,玩心大起:“好呀,不如咱俩现在试试谁的宝马跑得快?”

“让我考虑一下……”李仪话没说完就把柳枝扔到太子脸上抢先跑了出去。

两人你追我赶地在回家的路上飞奔。

“李仪你就是爱使阴招!”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别管我使什么招!跑赢我再说吧!”

风在耳边呼啸,月光从树叶间穿过,撒下细细碎碎的光,流失的岁月渐渐回来……

“李偌,长大后你做了皇帝要封我做贵妃!我要跟我娘一样!”

“我才不要做皇帝,都不好玩的!我也要跟我娘一样做皇后,天天在后宫玩儿!”

“那就这么定了!以后你做皇后,我做贵妃!”

“好!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李仪,我的蛐蛐死啦,呜~~~~~~哇~~~~~~~~~~”

“我娘说头上戴花的女娃娃才哭鼻子,我们头上没有花,就不能哭!”

“那我不哭了,你抓蛐蛐给我玩好不好?”

“你给你的小瓷马我玩,我帮你抓蛐蛐!”

“给你!我的就是你的,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好!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李仪!这个鞠赔你!”

“我才不要你的破鞠,还编得那么丑!”

“那你要怎样才肯跟回我玩?”

“嗯…你说三句李偌是小狗我就跟回你玩!”

“李偌是小狗!李偌是小狗!李仪也是小狗!”

“我们以后都不要打架了好不好?谁打架谁就是小狗!”

“好,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紫宸殿燃起的熊熊烈火,映红了夜空,灰烬随风四散……

静候殿外的五千禁军看到紫宸殿的正门打开,平王李仪一个人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