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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黑的夜晚都会过去,最美的黎明也不过转瞬即逝。
阳光,锐利得总是可以把一切刺破。
阿彩在沉睡中醒来,发现自己竟然是在——马车上!
而且是一辆停住的马车,阿彩挑开车帘,发现自己身处绿意萌动的野外,草色浅浅淡淡蔓延……前方有一匹马,一个人。
“假冒建王妃,已经下葬此处了!”那人回过身来,原来是杜尚书,“你自由了。但是,必须离开中原,去人烟稀少的大漠,从此不能返回长安……”
杜尚书捻着胡子,视线放得很空很空。
阿彩点点头。
有什么比自由更美好?不管大漠小漠什么漠,哪里都行啊!只是,长安,这个我九岁就被卖来的地方,竟不能再回了,那些熟悉的人,一个个的,都不能再见了。看一眼再看一眼吧,大漠没有这深深浅浅的绿啊。原来有些东西,比自由更美好。
突然,阿彩想到了什么,刚想开口问,就被杜尚书打断:“我的任务是护送你出长安城。我骑马先行,你在马车里,千万不要出来,也不要探头向外张望,直到出了长安城,知道吗?”
阿彩点点头,又想开口问,杜尚书又再打断了她:“从此你要隐姓埋名,过往种种,都不能再提起,宫中的一切,都忘了吧……”
杜尚书捻着胡子,视线放得很空很空。
阿彩点点头,抓住杜尚书视线放空的机会,抢在杜尚书说话前先开了口:“李偌……建王殿下,他还好吗?他……”即使他从此跟她没关系了,即使再也见不着了,她也想知道他的消息。就这一会儿的时间,她就已经盘算好了,一到大漠就要先找到张贴皇榜的地方,要继续学会认所有的字,这样才能知道当了皇帝的李偌最近的消息,如果有他亲笔提写的皇榜就更好了,那也就见字如见人了。
但还没问完就被杜尚书打断:“你还提宫里的人做什么?不是让你全忘了吗?唉,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杜尚书捻着胡子,视线放得很空很空。
“忘不了啊,我记性这么好一个人,你才到上林狱两回我就记住你了呀,杜尚书!”
又提上林狱?还提我的姓氏加官衔?唉呀呀,这可怎么了得哦!幸亏是在这荒山野岭处,没人听见。好吧,就告诉你吧!
“他很好,夙愿已偿,了无牵挂……”
他的视线还没来得及放空,阿彩紧接着又问:“平王殿下呢?”
“他…他不能来送你了……”杜尚书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他让我跟你说,对不起,他失约了,没能带你走,叫你,忘了他……”
那个一直陪伴她左右的李仪,那个为她两肋插刀事事操心的李仪,那个对她心细如发待她温柔如水的李仪,那个总带着万人迷微笑的李仪,那些不以为意的朝夕相处,那些当时根本没放在心上的对话,那些从来都不觉得重要的回忆……像一个个五彩斑斓的泡泡,包围着她,缓缓在她眼前升腾,又一个一个地在她面前破碎消逝……
为何我如此难过?心里像缺了一大块,空荡荡的,还有风在里面吹来吹去。
“看什么看?没见过人爬墙吗?”
“知不知道逃出宫是死罪?”
“我哪有逃啊,你不要乱说,我只是…只是…试试这里…可不可以爬出去,如果连我都可以爬出去,那外边的人一定可以爬进来了,那皇宫岂不是很不安全?”
“这个解释牵强中带着一丝合理,合理中又带着一丝牵强。不过,见到平王殿下不跪也是死罪。”。
“你不哼声谁知道你是平王啊?你脑门上刻着平王两个字吗?”
“你叫什么名字?”
“不报名字是不是死罪啊?”
“不是。”
“我跪了你之后站起来是不是死罪啊?”
“不是。”
“我站起来之后转身离开是不是死罪啊?”
“不是。”
……
如果时间可以回到三天前,上林狱里,当李仪抱住她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她会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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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依旧,吹遍荒凉。
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向远方眺望。
这个时候,你该上马车了吧。
人不能相送,就以曲相别吧。
拿出久已不弹的筝,抚掉上面的灰。
坐在昔日曾共处的城楼上,就让筝声随风飘千里。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栏,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绿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弦断,筝声嘎然而止。
经此一别,永不相见。
“皇上,登基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一堆的侍卫、太监和宫女匍匐在他脚下。
他,戴上了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冕旒,云纹明黄锦袍上的五彩绣金龙发出耀眼逼人的光。
缓缓走在白玉石阶上,走上含元殿,走向髹金漆云龙纹宝座。
身后,千军肃立,万人伏拜,如潮水般的人群山呼陛下,号角响彻长空,旌旗迎风飘荡,红绸落下城墙,花瓣在他眼前飞洒如雪,金毡在他足下流光溢彩。
冕旒垂下的珠帘,遮挡住了一滴悄悄滑下的泪。
当我的人生,离一直向往的目标越来越近,唯一珍惜的东西,已不复存在,心底最后的柔情随着震耳欲聋的——万岁,而烟消云散……(注4)
片片花瓣于半空中翻飞,离含元殿越来越远……
我知道我不能探头张望,我不能出来,可是,就让我偷偷地看一眼再看一眼宫吧。
马车经过宫墙外的时候,阿彩唤道:“请停一下。”
车夫于是勒紧缰绳,下车喂马。
阿彩挑开车帘左顾右盼,没看到杜尚书,估计他的马比这马车跑得快,窜到前面去了吧。
跳下了马车,看着熟悉的宫墙,想像着过去,站在里面渴盼着翻墙而出的自己……
前方就是朱雀门,我们曾在那城楼上上演过貌合神离十指互掐的戏码……我们也曾从那道门偷溜出宫,轻快地走在长安的大街上……
花瓣随风轻送,飞出了宫墙,翩然飘落阿彩眼前……
听着宫墙里传来的喧闹声、号角声、爆竿声,满面的落寞,满眼的思念,与风中的花瓣缱绻相随……
“我劝你,既然已离开,就不要想念了。”阿彩身后的马车夫开了口。
她于半惊半喜中猛然回头,那人带着一脸就知道你会舍不得我的坏笑,自鸣得意地站在那儿。
我的马车夫终于把我带走。以后的生活也许艰辛困苦,也许我们会为了油盐柴米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也许会为了交不起孩子的学费而大打出手,也许我会隔三差五揪着你的耳朵把你从妓院给拎回来,也许你会去赌钱然后我拿着洗衣板和和鞋追着你打,那又有什么所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