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里,浙江巡抚永德的日子也不好过。虽说“叫魂”案在浙江最早爆出,但沈士良和计兆美的事早已结案,他认为没必要惊动朝廷,也就没当回事。然而,当山东巡抚富尼汉把蔡乞丐和靳乞丐的口供送到浙江时,永德有点懵了。口供里说,术士吴元、张四儒就在浙江。很快,乾隆的谕旨到了,要求永德报告情况,立即采取抓捕行动。
永德在全省范围内派出了密探,没有找到吴元,只找到一个名字音同字不同的和尚。可是,他跟“叫魂”案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张四儒更是查无此人。永德只好据实复奏,并保证继续严查。然而,他的这番努力,只换得乾隆一句冷冷的朱批:
不意汝竟如此无用。[5]
意思是说,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没用!永德被这句朱批弄得胆战心惊,连忙把此前所有跟“叫魂”案有关的卷宗全都送到了北京。乾隆一口气读完了这些卷宗,越看越来气。他对浙江官员给出了十二个字的评价:
纵恶养奸、颠倒是非、搪塞敷陈。[6]
在乾隆看来,各地督抚根本没把“叫魂”案的严重性当回事。于是,他又发布了一道谕旨,尤其强调了“剪辫子”的现象,把“叫魂”案跟政治效忠的话题联系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呢?
四、闹剧的终结
剪辫子是传说中“叫魂”的妖术之一。然而,辫子在清朝有特殊的政治含义。清兵入关后,强迫关内的汉人剃发留辫,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说法。前额剃光、脑后留辫,是当时满族男子的发型,也是汉人效忠清朝的外在表现。如果辫子被人剪了,便会被视为对朝廷不忠,这可是死罪!
因此,乾隆把剪辫子的妖术上升到政治高度,将其视为谋反。这是《大清律例》里危害最大、刑罚最重的罪名,被定为“十恶”之首。
乾隆的喊话终于起了作用。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员纷纷行动,对那些“叫魂”术士开始了地毯式的搜捕。许多嫌犯被扭送到衙门,刑讯逼供,弄得血肉横飞,鬼哭狼嚎。可是,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足以将嫌犯定罪。尽管如此,各地督抚还是把审讯的情况写成奏折,送到了承德避暑山庄。
乾隆见地方官审不出所以然,便让他们把重要嫌犯都押到京城,由军机大臣傅恒、刑部尚书刘统勋等人组成特别法庭,重新进行审讯。可是,嫌犯们纷纷翻供,说以前的口供都是刑讯逼供所致。两份供词前后矛盾的情况越来越多。这案子已经没法审了,嫌犯全都是冤枉的。
当乾隆听到傅恒、刘统勋等人奏报的真相时,才恍然大悟,几个子虚乌有的谣言,一些捕风捉影的怪事,被他自己编织成了一个全国性的冤案。就在乾隆结束避暑,回到京城的两天之后,他就传旨结束了这场对“叫魂”案的全国性清剿。
然而,结束清剿不等于收回成命,皇上还是要面子的。折腾了这么久,乾隆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犯了错,否则只会有损于他的权威。于是,他在这道谕旨里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叫魂”案之所以蔓延到全国,是因为江浙官员没有及时奏报情况,玩忽职守,“因循贻误”。抓获的嫌犯里没有真正的罪犯,而都是些无辜百姓,这都是“江浙地方官养痈遗患所致”。清剿只会滋扰地方,对朝廷不利。因此,“叫魂”案就不必再查了。不过,罪犯并未落网,各地官员仍须警惕。
不光乾隆处境尴尬,那位冲锋在前的山东巡抚富尼汉也很没面子。乾隆只好对他大加安慰:
东省办理虽有过当之处,不怪汝者。以既命严缉又罪过当,则外吏将何适从。然栽赃刑求又非正道。[7]
意思是说,山东省虽然办案有点过头,但不能怪你。如果朝廷既严令缉拿,又对办过头的官员加以惩处,那封疆大吏们还怎么办案。不过,你办案的方式确实欠妥,刑讯逼供、滥抓无辜不是正道。
乾隆用这种方式,既斩断了冤案的蔓延,又回护了朝廷的颜面,特别是自己的面子。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封疆大吏们。而那些无辜被捕的百姓,无论是乞丐,还是和尚,都身处社会底层,他们惨遭刑讯逼供,肉体摧残。在这场“叫魂”案的闹剧中,他们才是最大的悲剧。
“叫魂”案导致的乾隆朝妖术恐慌,在清朝历史上持续时间比较短暂,影响不大,长期以来鲜为人知。20世纪80年代,美国哈佛大学教授孔飞力先生来到中国,在第一历史档案馆里收集了大量档案,出版了一本名为《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的专著,在国际历史学界引起了强烈反响。此后,对这起案件的讨论才渐渐热络起来。不过,学术界的讨论主要集中在皇帝的专制制度、中央和地方的权力博弈,以及清王朝的地方司法实践上。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探讨这起案件同样很有意义。我觉得有三方面意义,可以跟大家共享:
第一,谣言不可信,更不可传。乾隆年间,通讯技术还不发达,传递一封书信耗时长,成本高。老百姓更多依赖口耳相传来获取信息。因此,各种传言对社会舆论的影响是很大的。错误导向的谣言,对社会的负面影响非常深刻,甚至难以挽回。今天,我们生活在现代信息技术的时代,获取信息的平台和渠道增多了,但仍然无法避免以讹传讹的情况。这就需要有关部门抢占舆论高地,端正舆论导向;需要新闻媒体做负责任的报道,释放正能量,弘扬好风尚;需要老百姓相信权威发布,相信事实真相,不信谣,不传谣。大家都为维护社会稳定做出贡献。
第二,重视底层民众的利益诉求。“叫魂”案中,那些所谓“嫌犯”都是身处底层的老百姓。乾隆君臣在追查的时候,似乎从来都没有去探讨,为什么他们会相信妖术、想使用妖术。乾隆朝是清朝最强盛的时代,但在盛世背后,潜伏着各种社会矛盾。底层百姓依旧吃不饱、穿不暖,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在外地饱受歧视。在不公平面前,他们保持沉默。在利益诉求得不到认同的情况下,他们只能诉诸妖术,以此来追求一种自我实现,从而引发一连串闹剧。今天,社会崇尚公平正义,各阶层的利益都应兼顾,特别是中低收入阶层的合法权益,更不能忽视。
第三,做人做事,过犹不及。在“叫魂”案落下帷幕之际,乾隆对山东巡抚富尼汉进行了一番安慰。不过,其中提到办案过头,实际上是委婉地批评了他。列宁曾说:“只要再多走一小步,仿佛是向同一方向迈的一小步,真理就会变成谬误。”中国也有类似的成语,叫“过犹不及”。无论做人做事,都要把握分寸,追求恰到好处,才可能把事情做得更好。
【知识链接】
题本、奏本、奏折、谕旨
在“叫魂案”的大恐慌中,乾隆帝对地方官的遥控,地方官对乾隆帝的请示、呈报和蒙蔽,都通过奏折和谕旨等官方文书来维系。那么,什么是奏折?什么是谕旨?它们在清代官方的公文运转系统里,是如何发挥维持国家机器运转的独特作用呢?
(一)题本和奏本
说起奏折和谕旨,还得先从题本和奏本说起。
题本和奏本,都是清朝沿用明朝的官方上行公文形式。
根据明永乐年间的规定,“诸司有急务不能面陈,许具题本投进,专用于公事”。外形为用纸折叠而成的“折子”,里面每幅六行,每行二十字,从右到左竖着写。其中第一面(封面)一定会写“题”,以说明该折子的体裁。大臣写好题本并用印盖章后,送通政司审核行文格式。审核通过后的题本称为“通本”,会送达内阁。如果是中央部院的题本,则可以不经通政司,直接送到内阁,称为“部本”。
内阁大学士拿到通本或部本,会对其中的事项提出初步处理意见,写在小纸票上,相当于替皇帝草拟了圣旨,因而称为“票拟”。当然,票拟的处理意见未必只有一种,而是可能有三到四种,供皇帝斟酌选择。
夹带着票拟的题本送达宫中,经皇帝认定和批准后,内阁和批本处会将皇帝认可的票拟文字用红笔誊录到题本上,这样的题本就会称为“红本”。随后,红本转送六科。其不仅留存原件,还会抄录三份,一份发相关衙门落实执行,一份送内阁供史官记录,一份给六科相关部门备查。
凡是题本上有批红的圣旨,内阁票签处的值班中书都会逐日逐件抄录,装订成册,称为“丝纶簿”。每年年终,内阁会将六科保管的红本原件收存于红本库。
与题本不同的是,奏本报告的是内容以私事居多,首幅(封面)写有“奏”字,标明体裁。写好后不能用印。到清代,类似官员到任、升转、加级、记录、宽免、降罚、降革留任、谢恩等内容,都用奏本。清初规定,奏本字数不要多于三百字。呈报程序同样要经过通政司审核、内阁票拟、皇帝裁定、抄录圣旨、送六科发抄施行等环节。
题本和奏本的最大区别,在于前者主要是公务,后者主要是私事,除此之外,大体相似,可以概括出四个特点:一是官员上书,二是折子样式,三是通政司和内阁先行处理,四是六科督办落实。
相对而言,题本和奏本由于流转环节多,很难保密,程序繁复,批转效率也很低,其内容更多的是例行公事的事务性、程序性工作。清朝皇帝为了加强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统治,从军事斗争和加强对江南汉族士大夫聚集区的控制,尤其对重要公文的保密和执行效率提出了新的、更高的要求。因此,奏折和谕旨作为两种新的公文体裁应运而生。
(二)奏折和谕旨
奏折的外在形式跟题本、奏本一致,都是用纸折叠而成的“折子”,但内容和用法大相径庭。它是由皇帝指定的大臣单独给皇帝密报,由皇帝直接用朱笔批示,再发还该大臣的官方文书。
奏折产生的年代,学术界还有争议,一般有顺治年间、康熙初年、康熙中叶三个说法。然而,不管哪种说法靠谱,反正到康熙中叶以后,康熙帝已经指定一些亲信大臣和常驻外地的内务府包衣奴才写奏折。他们的奏折内容,最初是谢恩折,后来发展到刺探民众动向、查访官员言行、留意雨雪粮价等情况,并随时上报皇帝。雍正年间,奏折制度又得到了细化和完善。
奏折的流转渠道是绝对意义的单线联系。皇帝指定有资格写奏折的官员,发给一个特制折匣,配有两把钥匙,皇帝和这个写奏折的大臣各一把。大臣写好奏折后,密封起来,装入匣中并上锁,交亲信家人快马送走,直送京城。如果遇到急事,则途中换马不换人。家人进京后,直接到紫禁城东侧的景运门,将折匣交给值班太监。由太监将这个折匣送到养心殿。皇帝亲自开锁拆阅。待皇帝做出朱批后,封好锁上,由值班太监送到景运门外,交给该大臣的家人带走。这样就最大限度地解决了效率和保密问题。
大臣按照奏折上的朱批办完差事后,会定期将奏折交回京城,由雍正年间设立的军机处誊抄一遍,做录副备份,原件和录副件都由军机处设立专档保管。
写奏折的大臣,原先只有类似江宁织造曹寅、苏州织造李煦,以及一些地方的重要督抚,后来拓展到布政使、按察使、道员,甚至一些知府。有资格写奏折,就意味着受皇帝信任,能够将自己的意见直达天听,是责任也是荣誉,许多官员求之不得。
雍正是一个热爱政治事业的皇帝,动辄批示几十字、数百字。有时候尾批不过瘾,还要夹批、眉批。有时候觉得可能需要较长的批示,甚至会形成一道命令,奏折的空白处有限,干脆就批示三个字“另有旨”。然后,把他特别设立的秘书班子——军机处的大臣叫来,口授旨意,由他们默记。然后,这些军机大臣回到养心殿外的军机处值房,口授给军机章京形成文字稿。这个文字稿,就是谕旨的草稿。谕旨拟好后,由军机大臣核对无误,随即呈报给皇帝核改。有时军情紧急,皇帝改完,不必誊写,就把花脸稿发出。多数情况下,皇帝改完,由军机章京誊清、用印,形成谕旨定稿。
谕旨分为两类:一是明发谕旨,交由内阁抄录和发出,向天下宣示,一般都是公开文件;二是廷寄谕旨,一般是对奏折事项的处理意见,事出机密,不经由内阁,而是军机处直接封好并盖印,由兵部密封后交驿使快马送给草拟奏折的大臣。遇到事情紧急,则要快马加鞭,日行三百到六百里不等。
这样来看,奏折和廷寄谕旨的特点,就是事由机密、经手人少、效率较高,自然而然,这两者便成为皇帝周知天下情形、快速做决策的有力工具。奏折出现并普及后,题本和奏本的内容就不再重要,越来越呈现事务性、程序性的特点,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而承办奏折的军机处,则取代内阁和议政王大臣会议,成为朝廷新的权力中枢。
参考文献
[美]孔飞力著,陈兼,刘昶译:《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
注释:
[1]《清高宗实录》(影印本),卷八一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
[2]《清高宗实录》(影印本),卷八一三,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
[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廷寄》,乾隆三十三年七月九日。
[4]《清高宗实录》(影印本),卷八一五,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
[5]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朱批奏折》,卷853,第2号,乾隆三十三年七月一日永德奏折。
[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朱批奏折》,卷853,第2号,乾隆三十三年七月二十一日永德奏折。
[7]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朱批奏折》,卷860,第12号,乾隆三十三年十月五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