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兴盛了几十年的南洋贸易突然被朝廷叫停。康熙皇帝宣布,禁止中国人到东南亚做生意。这道禁令的负面影响之一,就是摧毁了一支大型远洋商船队,使中国走向蓝海的梦想在清前期完全破灭。这究竟是怎么引起的呢?康熙这次闭关,跟乾隆中叶的闭关有什么不同呢?
江苏巡抚张伯行号称“天下清官第一”,但处理南洋贸易这件事办得非常被动,甚至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请随我一起揭开“康熙闭关之谜”。
在清朝历史上,先后出现过三支强大的船队。第一支是施琅统率的福建水师,曾经在统一台湾的战争中立下头功。第二支,或许大家比较陌生,是大商人张元隆麾下的商船队。第三支是北洋舰队,一度成为亚洲最大的海军舰队。第一支和第三支大家都很熟悉,都是官府供养的军队。
我们的故事,就从商人张元隆和他这支神秘的商船队讲起。
一、船老大和他的大洋之梦
张元隆是上海人。文献里留下了两段他的背景资料:
声名甚著,家拥厚资,东西两洋,南北各省,倾财结纳……党援甚众。[1]
……
立意要造洋船百艘,以百家姓为号……往来东西二洋及关东等处。[2]
这两段文献给我们提供了关于张元隆的四个重要信息:
一是财大气粗,名气大、影响远;
二是广交朋友,朋友遍布国内各省和海外各地;
三是船队庞大,号称要造一百艘大海船;
四是触角很长,贸易范围伸向东西二洋和“关东”地区。
什么是“东西二洋”?有人认为,东洋就是日本,西洋就是郑和到过的印度洋,甚至欧洲。这个解释是错的。
明末以来,中国的海外贸易对象主要是东南亚,即“南洋地区”。这个地区国家比较多,为了便于辨识和管理,朝廷就以文莱为界,将南洋地区切割为东洋和西洋。所以准确地说,东洋主要是指今天的菲律宾、马来西亚东部、印度尼西亚东部、文莱;西洋主要是指中南半岛上的越南、柬埔寨、泰国、马来西亚西部、新加坡、印度尼西亚西部等。
什么是“关东”?“关东”不是指山海关以东的东北地区。当时,东北作为清朝的龙兴之地,是被封禁的,不让内地人过去。直到清朝末年开放封禁,才有了“闯关东”的说法。所以,张元隆不可能把船开到东北,也找不到生意对象。
这里的“关东”可能是指日本。虽说当时日本实行锁国令,只开放长崎对外贸易。传统意义的“关东”是指今天的东京附近,离长崎很远,但在很多文献里,“关东”就指代日本。
张元隆不是吹牛,到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他真的拥有一支数十艘洋船的庞大商船队。当时每造一艘船需要用银七八千两。光这些船就值几十万两银子。按照购买力计算,就相当于今天的一亿元人民币。看起来似乎不太多,但别忘了,这仅仅是船的价值。船上每次装载的货物价值,要多出成百上千倍。所以,我估计张元隆拥有的资产总量,至少有几百万两银子,相当于今天十亿元人民币以上,比当时江苏省全年的财政收入还多。
张元隆能发展到这一步,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和地缘特色。
清朝建立后,为了对付东南沿海坚持抗清的郑成功集团,清廷在沿海各省迁界禁海,又闭关锁国和坚壁清野,搞得劳民伤财、怨声载道。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清廷统一台湾,迁界禁海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第二年,清廷就废除了这个政策,开放四口通商。此后三十年间,每年有超过两百艘中国商船前往日本做生意,超过一千艘中国商船到东南亚做生意。
在中国的外贸格局中,上海的位置得天独厚。它是长江三角洲的龙头,背后有太湖流域丰富的丝织品资源,面向大海,去日本和东南亚都很方便。这推动了上海海上贸易和造船业的进步。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清廷取消了不许民间私造双桅杆和多桅杆海船的禁令,商人们可以合法地制造大型海船。上海的富商建立了好几支大型商船队,张元隆就是其中之一。他们的船只都有多大呢?
根据日本方面的记载,前往长崎的上海商船,特大船载重600—1000吨,大船250—300吨,中小船100—150吨。木壳船能有这样的吨位,那是相当大的。
上海商人跟日本的贸易,一般是出口丝绸、纸张、笔墨、瓷器、砚台、药材,换回中国紧缺的黄铜、金银和海产品。跟占领东南亚的欧洲人做生意,主要是出口丝绸、茶叶,换回海参、燕窝、鱼翅、蔗糖、象牙等奢侈品。由于路途遥远,生意做不完,有些商人只好住在异国他乡过冬。长崎就有专供中国商人居住的唐人坊。
长时间的海上航行,使船主们不光要面对惊涛骇浪的考验和背井离乡的痛苦,还要时刻提防海盗的袭击。清朝官府虽然放宽了对造船吨位的限制,但仍然对出海中国商船携带的武器和铁器做了严格限制。这样,中国商船在遇到海盗时就毫无还手之力。无奈之下,一些商人就主动依附官府,借助官府力量,要么偷带武器,要么借兵船保护生意。还有的商人干脆向官员行贿,换取官府默许和袒护他们的非法贸易,帮他们牟取暴利。
张元隆所做的生意,既有合法的,也有非法的。他利用弟弟张令涛是两江总督噶礼女婿的便利条件,获得官府对他生意的长期庇护。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的这点小秘密被一个清官发现了。这个清官是谁?他又是怎么发现这个秘密的呢?
二、“第一清官”肢解“第一船队”
这个清官,就是江苏巡抚张伯行。由于为官清正廉洁,他被康熙皇帝授予“天下清官第一”的荣誉称号。
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夏,张元隆的船队又被海盗抢了。他忍无可忍,只好报官。张元隆是大商人,案子当然受重视。江苏巡抚张伯行亲自查办。不过,张大人在查办过程中,无意间发现有水手“假名冒籍”,私贩海上,经年不归。虽然这种事常见,但按照官府的规矩是不允许的。
更让张伯行惊讶的是,他发现张元隆曾指派弟弟张令涛给噶礼行贿,送的礼品足足装了十多船。当然,噶礼也投桃报李,调用水师战船以缉私为名,帮着张元隆运大米。这些大米都是从苏州采购,装到战船上运往宁波,而后转移到张元隆的商船上运送出海。
用战船运送稻米,当时是有先例的。一旦哪个地方遭灾,粮食歉收,朝廷会调拨战船,运送粮食赈济灾区,或者开展异地调剂,稳定粮食市场。很显然,战船运粮完全是出于公用。而张元隆借用战船运粮,是瞒天过海,避开海关盘查,把大米卖到海外牟利。
大家会问,粮食出口不是很正常吗?现在是很正常,当时就不太正常。清前期的通用货币是白银,但中国自产的白银很少,主要靠出口商品,换取海外大量输入的银元。而顺治到康熙前期,中国长期搞迁界禁海,白银进不来,江浙地区就通货紧缩。即便朝廷开放了四口通商,白银依然奇缺。这就造成江浙地区的大米价格远低于国际市场价。由于朝廷没有明文禁止大米出口,那么商人把国产大米卖到外国,不仅不违法,而且有利可图。
这个现象,张伯行也注意到了。他曾向朝廷奏报:“江南之米,被下海船只带去者甚多。”[3]这说明,做大米出口生意在江浙地区蔚然成风,不只张元隆一家。那张伯行对此又有什么疑虑呢?
他有两点看不懂:
第一,清前期的中外贸易中,大米不是大宗商品。中国的贸易对象国,包括东南亚国家和朝鲜、日本等,都不缺粮食,不是大米的净进口国。那么,张元隆运这么多大米出国,究竟卖给谁呢?
第二,既然出口大米不违法,那张元隆为什么还要重金贿赂噶礼,利用战船运输呢?难道仅仅是为了逃脱海关的税收吗?是不是还另有隐情呢?
一开始,张伯行就认定张元隆是海贼的化身。对外贩卖这么多大米,除了赚钱,还有可能是为了资助海贼。不过,这只是张伯行的猜测。
虽然没证据,但是张伯行有做官的使命感和责任心。眼看官商勾结,他绝不能袖手旁观。于是,张伯行抓住涉嫌受贿和包庇纵容张元隆贩卖稻米出洋这两宗罪状,写奏折弹劾两江总督噶礼,要求朝廷按规矩严办。
此时,康熙为几桩大案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工夫给张伯行的奏折写批示。可张伯行觉得,朝廷不给谕旨没关系,他就自己审。于是,他下令把张元隆及其属下的船主都抓了起来,逐个审问,搞清楚到底把大米卖到哪儿去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意外发生了。
什么意外呢?咱们都知道,刑讯逼供在清朝衙门里司空见惯,监狱的环境也很糟糕。受不了牢狱之苦的张元隆,还没来得及招供就突然病倒。由于没有及时治疗,他竟然死在监狱里了。有十二名船主耐不住严刑拷打,丢了性命。抓获的几个海盗头子都说根本不认识张元隆。这下张伯行麻烦了:非但死无对证,还背上了草菅人命的嫌疑。噶礼趁机反手一击,给康熙写奏折,告了张伯行一状:
前冬(张伯行)泊船上海,阻臣出洋,恨臣不从,迁怒船埠张元隆,陷以通贼,牵连监毙。[4]
噶礼说张伯行是公报私仇,迁怒于张元隆,诬陷其私通海贼,把他关在监狱里弄死了。
这时,张伯行脑子有点乱。他认为,监狱方面在张元隆生病时不报告,死了也不验明正身,出具文书。这只能说明张元隆死得蹊跷,背后一定有鬼!就在这时,又有一桩案子引起了他的兴趣。
上海县有个老百姓叫顾协一,状告张令涛霸占他的房屋,还说张令涛“有水寨数处,窝藏海贼”。眼下,张令涛就藏在江苏布政使司的衙门里。大家知道,张令涛是张元隆的弟弟,噶礼的女婿,顾协一的举报如果属实,恰恰印证了张伯行此前的猜测。
于是,张伯行马上派人到布政使司衙门,找江苏布政使牟钦元交涉,要他交出人犯。牟钦元回应说:我没有藏匿人犯啊,交什么呢?情急之下,张伯行干脆派兵包围了布政使司衙门,并且进行了搜查,但一无所获。牟钦元被张伯行的做法激怒了,说张伯行丧心病狂,到处诬告,此人该杀。张伯行觉得理亏,怕丑闻传出去对自己不利,便先下手为强,写了份奏折弹劾牟钦元。
事态严重了,消息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了,康熙该怎么办呢?
三、老皇帝的艰难抉择
康熙先免了噶礼和牟钦元的职务,并派赫寿接替噶礼担任两江总督,前去调查。赫寿到了苏州一打听,江南地区的高官“无对张伯行称善者”。既然张伯行的人缘这么差,他的话肯定不能信。赫寿调查一番后,采纳了大多数官员的意见:张令涛跟海贼勾结的说法,是顾协一道听途说,并无真凭实据。牟钦元衙门里确实没有张令涛的踪迹。根据张令涛之子张二供述,张令涛本人已前往湖广、福建。这样,赫寿否定了张伯行的指控,并以此向朝廷奏报。
看了赫寿的奏报,康熙很是诧异。张伯行是“天下清官第一”,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带着这样的疑惑,他又派吏部尚书张鹏翮等人前去复审。张鹏翮虽然跟张伯行同是清官,但觉得张伯行的种种作为纯粹是“瞎折腾”,就不自觉地跟大多数江南高官站在同一条阵线上。于是,张伯行就成了被告。
在审问过程中,张鹏翮问:“到底有没有海贼?”
张伯行答说:“确实没有。”
张鹏翮说:“既然没有海贼,那你以前号称有海贼,就抓捕张元隆兄弟,就是欺骗皇上啦?”
张伯行很倔,当庭否定了“欺君之罪”。他说:“我是为了维护社会稳定,防止海上出事,急于防微杜渐。张元隆虽然死了,但党羽众多,他们造船出海,人人都能冒名顶替,领取证照。而且张令涛就躲在布政使司衙门里,就算不是通匪,不是跟海贼勾结,也算是地头蛇、黑社会。我作为地方大员,怎能坐视不管呢?”
虽然义正词严,但张伯行毕竟60岁了,长时间车轮战一般的审讯,就算不动用刑罚,他的身体也吃不消。最后,他只好承认诬告了牟钦元,愿意接受革职处分。
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七月,张鹏翮向朝廷启奏,说张伯行“诬陷良民,诳奏海贼甚多,挟诈欺公,妄生异议”,建议处以斩监候(即死刑缓期执行),得到刑部批准,报康熙做最后裁决。
这时的康熙,对张伯行的印象有点变差了。在跟一些大臣的交流中,他流露出了些许不满。
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十二月二十日,在与大学士们的交谈中,他说牟钦元“居官甚好”,张伯行“操守虽清,为人糊涂无办事之才”[5],弹劾牟钦元都是胡说八道。两天后,在召见新任浙江巡抚徐元梦的时候,他再次指出,“张伯行操守虽好,而办事多糊涂执拗之处”[6]。赫寿、张鹏翮等人对张伯行的审讯,康熙也没干涉。
康熙对张伯行的态度,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呢?主要是因为康熙末年社会问题突出,需要更多有实务操作经验的官员来妥善处理,化解矛盾。张伯行是儒生,虽然德行高尚,做事规矩,但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很欠缺。康熙认为“清官多刻,刻则下属难堪”[7]。说白了,就是清官“好看不中用”。
因此,康熙认为:“宁用操守平常的能吏,不用因循误事的清官。”当然,这跟我们今天倡导“德才兼备,以德为先”的选人用人理念不一致。但不管怎么说,康熙确实对张伯行有成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