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没怎么变。笑,就哈哈开怀,笑声朗朗传十里;哭,就哇哇大哭,可怜委屈又揪心;孩子般直来直去,还是那颗赤诚之心。他见她不哭了,递给她一张手帕。
她像是哭累了,呆呆的反应不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有点儿蒙。她少有这般无辜又犯傻的眼神,他的心莫名像被她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一下。
想着要对她好,他抬起手帕,给她擦花脸。
手很轻,手帕很柔软,她再度发蒙,心脏在胸腔里突突地跳,紧张地咽了咽嗓子:“言格,你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好?”言格不答,见她回过神来了,把手帕放在她手心。
她接过来自己擦眼泪,渐渐开口,讲她醉酒后接到崔菲的电话,可说到关键部分,她就讲不出来了,只记得给言格打过电话,之后的事情很模糊。
甄意一边说,一边惴惴不安。她心里已经压着千万斤的重石,如果言格有哪怕一点儿的惋惜、不认可、否定或不适,哪怕一点儿,都会刺痛她,把本就悔恨的她推入更深的地狱。
可自始至终,他没有。他只问:“和我打电话之后的事情,记不起来了?”
“嗯。”“那你记得当时的感觉吗?”
甄意努力回想:“好像,声嘶力竭,在挣扎。”
“为什么而挣扎?”
“崔菲,戚行远,姑妈,还有她,在商量把艾小樱扔掉,我不肯,可他们都不理我。”
“她是谁?”
“我记不得,好像有第四个人。她一直在对我下命令,我不听,她就自作主张对其他人发号施令。我在说什么?”甄意揉额头,“天啊,我当时是有多醉?”
言格沉默不语,隔了一秒,再问:“你参与了吗?”
“我一开始准备先顺着表姐稳住她,把她们支开后去调查现场,因为我怀疑真相。我看到小樱头上的伤是你送的镇纸打的,我没提醒他们,等以后警察发现,可以查出来做关键证据。我准备跟着姑妈去清理现场,检查有什么不对。但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这样做。我记不住了。”
他静静听完,心想,她如果不记得,对她其实是好的。
“言格,”她轻轻地说,“我真不知道昨天怎么了?我记得看见尸体之后的心情,震惊,怀疑,想着计划,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打完电话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打电话之前呢,能不能描述一下艾小樱的伤口?”
甄意红着眼睛,努力回想,艾小樱头上很多砸出来的伤痕,凌乱不堪深浅不一,深的地方非常深。整个脖子都是红的,有规则不一的掐痕,像掐了很多次。
言格听了她的描述,说:“听上去,凶手可能会有攻击型的人格障碍。”
“为什么这么说?”
“杀死一个小女孩,不需要如此多的暴力。”他平淡道。
“我就知道,我当时有一丝怀疑,爷爷不会杀人。”甄意屏住气,就听言格接下来说:“你爷爷在没有患阿尔茨海默病前,其实也有轻度的人格障碍。”
“什么意思?”
“你爷爷社交能力非常低,对除哲学以外的任何事物都处于回避状态,遇事退缩,做事被动,本质上,他胆小温顺。而除了极少的情况,个体的人格是稳定的。”
甄意心凝住:“所以?”
“如果说甄教授失手或是一时生气推一下,小孩撞到哪里,死了,有可能;可如果说他以你描述的方式打死小孩,不太可能。”
甄意脑中轰鸣,狠狠捂住头:“是啊,就该是这样。可我当时在干什么?明明怀疑过,怎么回事?”
言格握住她的手:“甄意,别想了。”他的手太过温热,她愣住,抬头看他,疑惑不解。
“我的意思是,你醉酒了,记忆是急不来的,或许以后会渐渐想起。”
“是吗?”可她很着急,想起之前警官对宋依的提议,“浅度催眠可以帮人想起特定场景的细节吗?”
“是。”言格抬眸,“你想尝试?”
甄意用力点头。
落地窗和窗帘早已拉上,细雨声关在屋外,微茫而遥远。
甄意躺在摇椅里,闭着眼,放松安逸,思绪像风中的轻纱。四周很暗,也很静,只有言格好听的声线,平而缓,像温柔冷静的领路人,带着她一点点回去记忆某处的那个地方。
她走到别墅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推开门。
“你看见了什么?”他问。
“艾小樱非常显眼地躺在地上,白裙子,红皮鞋,睁着没有光彩的黑眼睛。”
她当时不敢多看一眼,此刻画面却定格。
“她是什么样子的?”
甄意闭着眼,描述:“……头发有些卷,扎成两个辫子,绑着白色的蝴蝶结。头发因血液结块凝固到一起,穿着白色的……不对,等一下,”她看回去,“小樱的蝴蝶结,不对。”
“哪里不对?”
“两个蝴蝶结的系法不一样!”
孩子的母亲给她绑好蝴蝶结后,有谁重新绑过另一个,为什么?
言格见她呼吸急促起来,伸手去握住她微凉的拳头,甄意顿感手上一暖,触碰到心底,耳畔传来他平实的声音:“不要乱想,先看看别的地方。”
她平息下来,看四周:“地毯上有很多血迹,茶几腿沙发腿上也有血滴,形状和分布都非常规则。”照理说,不该是这样。该死,她第一眼就注意过,为什么后来记忆混乱?
她情绪再度起伏,可他温暖的手掌稍稍用力,握着她,像握住了她的心。
甄意的注意再度挪到小樱的身上:“公主裙的蕾丝带上粘着青草叶子,鞋子上有微量的泥土,她挎了红色的儿童小坤包,包包开着,里面有蕾丝小裙子、项链、耳环和王冠……”
还有……甄意眉心深深蹙起,第一次看得不仔细,可她打完电话回来后,多看了几眼,明明看清楚了什么,怎么记不起来?
言格知道到尽头了,有些记忆不属于她了。
“甄意。”他猛地起身,抓住她的肩膀,非常用力,非常紧张,“甄意,不要看了,睁开眼睛,看着我。”
甄意缓缓睁眼,看住他,安安静静。
言格的心莫名一凉,手指轻轻地,松开了她的肩膀。
甄意从浅度催眠中醒来,落进一双清黑的眸子里;言格离她很近,眉目清俊,带着一丝慌张。记忆里,他似乎还从未有过这种眼神。
“怎么了?”她问。言格愣一秒,瞬间恢复镇定。或许,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他坐回一旁的凳子上,目光却没移开,深邃而专注。
甄意以为这是他认真做事时的眼神,即使知道,也很难不为此心动。
她捋了捋头发,小声说:“我记起了很多事,谢谢。”一低眸,看见他右手背上有一道浅浅的红痕,是她刚才抓的。她别过目光去。
“对了,还有一件事。”甄意从包里掏出一张打印的照片,这是她今早从新闻网上找到的,“艾小樱的父亲,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想不起来。不过我记得当时你应该在场。”
言格一眼就认出,隔了好几秒才抬眸,神色不明:“和你表姐一起的那个。”
甄意没反应过来:“一起的哪个?”
言格低头看着手中的病历,神情微妙:“偷情的那个。”
甄意脑子一炸,想起来了。那个炎热的下午,她和他躲在柜子里,她身上热乎乎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连表姐偷情这样的爆炸新闻都没心思管,更没心思看那男人的长相。
言格合上病历,淡淡问:“还是想不起来?”
“想起来了。”甄意低头。她想起的不只这些,有表姐和那个男人做的事,有她和言格在狭窄的衣柜里做的事,还有那个夏天午后的味道,炎热,桑树,太阳,知了,竹叶沙沙,皮肤,汗水,蒸腾……此刻想起,还真是尴尬。
言格倒没什么异样,起身拉开纱帘,把落地窗划开一条缝。风带着大片草地的清香吹进来。甄意坐起来,目光跟着他转。他伫立窗边,风吹着白色的衣角微微摆动,良久,他回头,想说什么,闹钟却响了,丁零零的清脆。
他走到桌边,长指摁下闹钟,说:“我有点儿事,不介意的话,等我十分钟。”
甄意点点头,目送他离开。他一走,她安宁的心境瞬间混乱:小樱的父亲是当年和崔菲偷情的人?比起这个,另一件事更强势地占据了她的头脑,她呆坐在躺椅上,有些脸红,遂起身走到窗边吹风。
雨小了,成了雨丝,一点点飘飞。她盯着窗外的草地,深深吸气,想岔开思绪,可不知为何无法控制思维,那年的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那是多美好的一个夏天啊!
读中学的时候,她中午不回家,因为家在楼顶层,实在太热。可那天中午,她的果汁泼在了裙子上,红红的真难看,像来月经。言格陪她回去,原打算在楼下等,可甄意说:“家里没人,上去喝杯酸梅汤吧。”
上去后,言格发现甄意并没夸张,他们家用蒸笼形容完全不过分。一进屋,他就感觉像被一层湿热而黏腻的气息包围,全身裹上保鲜膜,透不过气。
但他心里静得出奇,没有因此烦躁。甄意给他倒了冰镇酸梅汤,拿了冰冻荔枝,硬邦邦的,冻得皮都裂开了,一粒粒躺在盘子里,咧着嘴冲言格笑。
言格不吃,默默移开目光。
甄意剥了一颗塞进嘴里,被冰冻的荔枝肉刺激得缩脖子。她牙齿咯吱咯吱,把冰渣渣咬得沙沙响,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奇奇怪怪的声音,口齿不清地感叹:“太冰爽啦!”
言格静静看她好久,再度默默移开目光。
甄意剥了另一颗,捧到他面前,白嘟嘟、冰脆脆的果肉冒着冷气:“很好吃呐,你尝尝。”
他不吃。她把果肉凑到他唇边:“尝尝嘛!”
冰冻荔枝的冷气沁到他皮肤上,凉丝丝的,他没兴趣地看一眼,别过头去了。
“我的手都要冻麻了。”她夸张地嚷。
他回头,从她手心拿起荔枝放进盘子里,说:“我会吃的,你快去换衣服吧,你现在看着像一面日本国旗。”
甄意低头看看连衣裙上的果汁印,蹿回房去,一路还嘀咕:“真不喜欢穿裙子,偏偏星期一要穿校裙。要是穿着裤子,腿一张,果汁就倒在地上啦。今天我习惯性地以为穿着裤子,结果腿一张,全接住了……”
言格:“……”
他喝完酸梅汤,把杯子洗干净放好,盯着那个胖嘟嘟的肥荔枝看了一眼,还是放进了嘴里。冰脆的果肉混着清甜的果汁流进喉咙,意想不到的沁凉。
他把剩余的荔枝放回冰箱,果盘冲洗后放好,然后去找甄意。走到她房间门口,却愣了。
她的卧室没房门,而她正背对着他换衣服,脱得光溜溜的,少女的躯体新鲜而柔嫩,腰肢很细,双腿修长,像一件艺术品。
言格瞬间闪到一旁,十五六岁的少年,耳朵根烧成了灰。
很快,甄意走出来,见了他,奇怪:“你耳朵怎么红了,是不是太热?”
言格闷不吭声,摇摇头,又点一下头,自己也搞不清了,拔腿往外走。
才迈步,有人开了门。下一秒,一男一女抱在一起沿着墙壁滚进门廊。
甄意眼尖,隔着镂空的柜子,看见已婚的崔菲双腿箍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腰上,手在那人身上乱摸,嘴巴也啃在一起。不是她老公戚行远。
甄意吓一跳,扯着言格把他拖进房。可房里没有能躲的地方,她想也不想拉开衣柜门。
言格愣了一秒,看一眼衣柜里甄意的裤子裙子内衣裤,脸颊耳朵烧成透明,摇摇头,不肯躲进去。房外,那两人亲吻和撞在墙壁上的声音由远及近,甄意急了,低声命令:“进去!”
言格再次摇头,脸红红,却分外淡定,宁死不屈的表情,做了个口型:不!
甄意咬牙:“你想让他们知道我们撞见了偷情吗?”
言格蹙眉,无奈地弯下腰,把自己折进甄意的衣柜里,脸旁就挂着她的内衣裤……
甄意跟着躲进去,关上柜门。
外面,男人和女人奇怪而热烈的声响越来越大。
甄意好奇,透过缝隙往外看。
甄意耳热心跳,只看一眼就缩回来,差点撞上言格。一看,他脸全红了。
衣柜很小,言格个子太高,长腿曲在里边。甄意钻进来时没注意,一屁股坐在他两腿间,这暧昧的姿势让言格尴尬极了,偏偏又动不了。
夏天的午后,老式居民楼顶层的衣柜里,空气每一刻都在升温,像泡在一锅煮沸的粥里,流动,黏腻,焦灼。
热度无处不在,挥之不去。仿佛每一处毛孔都在尽情地出汗。
甄意刚换上的连衣裙,此刻已紧紧贴在身上。
昏暗的衣柜里,呼吸声渐渐沉重,尽在彼此脸颊边。甄意脸红红,觉得像被蚊子叮了,发痒,还热得难受,忍不住偷偷看言格一眼。
他静静坐着,垂着眼眸,表情很干净。只不过,额头上也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的衬衣贴在身上,细细的纯黑色领带还是那么矜贵高雅,带着蛊惑的距离感。
甄意头脑发涨,想破坏,遂小声问:“系着领带不会热吗?”说着手已伸过去解。
言格像是一尊静止的雕塑突然复活,他猛地握住她的手腕,眼眸清黑而幽深,在制止。
他的手心很烫,甄意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他指尖突突直蹿,好烫,可同时,好刺激。
忽然,她手腕一动,挣开他,飞快一拉,把他的领带扯了下来。
言格去夺,甄意手一背,藏在身后。他上过她的当,才不会因为夺东西而把她圈进怀里。
言格索性不抢了,默不吭声地重新靠在柜子内壁,别过头去不看她。没过几秒,忽然感到一阵透心的凉意,在这炎热的木柜里,简直像冰块一样沁心。言格回头,甄意在给他吹风。
她离他那么近,小小的嘴巴嘟嘟地圈成圆形,红红的腮帮子一鼓一瘪,吹出一丝丝清凉的风。他看见成串的水珠从她细腻白皙的脖子上流下去,隐入胸口不见了。
言格头一次感觉,热能让人如此难受。他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颊,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但下一秒,他低下了头,凑近她,轻轻往她洁白的脖子上吹风。
甄意浑身抖了一下,太凉快了,前所未有的畅快席卷全身。两人都不作声,隔着极近的距离,轻轻地为对方吹气。
衣柜外,女人痛快地哼哼,尖叫着说起很多陌生而大胆的句子,一个字一个字刺激着他们的神经。衣柜里,满满地充斥着暧昧的味道。
甄意不知言格是种什么感觉,可她热得浑身发烧,心尖像爬满了千万只火蚁,痒得要死却无处挠。十五六岁的年纪,少年的生命是如此好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