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妙似乎没怀疑,戚行远脸色很难看,的确像吵过架;戚勉则意味深长扫视甄意,仿佛她是引发夫妻间争吵的罪魁祸首。他不像齐妙讨好崔菲,阴阳怪气说了句:“别吵得离婚了。”然后毫无兴趣地上楼。
齐妙见厅里一阵低气压,说了晚安上去了。
崔菲额头上虚汗直冒,戚行远立刻跑去保姆房换衣服。
姑妈长长呼出一口气,双脚发软,摸着墙壁瘫到沙发上:“吓死我了。”
甄意悠悠来了句:“现在就怕成这样,警察来的时候怎么办?”
崔菲她们才松懈的神经再度紧绷,两人四周看看,把甄意拉到角落,压低声音:“警察会找来?都按你说的做了,怎么还会被警察发现?”
甄意抬起眼皮:“小樱是在度假村走丢的,这是戚氏的地盘。警方当然会先找你们问这里的结构和地形,方便找人。”
“哦,这样啊。”
“如果警察来问,千万不要说‘小女孩真可怜,凶手真可恶’之类的话。”甄意扶着墙,有些头晕。
“为什么?”
“没发现尸体前是失踪状态。你怎么知道她死了,而不是走丢?”她疲惫得腿发软,说得公式化,“对警方来说,一开始的重点会往丢失拐卖等方向走。”
崔菲庆幸地点头:“是。记住了。类似的话都不能说。我会告诉行远的。”
“关于度假村的事,警察怎么问,你们怎么答就是了。警察第一次拜访,应该不会有问题。”
“第一次?”崔菲瞪着甄意,“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一般来说警察只会来一次,你们表现好一点,下次就可以推给经理和员工去应付。如果孩子一直没找到,会变成悬案。”甄意压抑住心头的不适,说,“但孩子的尸身找到后,性质就不一样。”
“会怀疑我们吗?”崔菲焦急地问。
“山里很难找痕迹,且案发现场和抛尸现场不一致,会加大侦查难度。”她面无表情道,“我是说万一,如果警察以凶杀案的性质来走访,要做好心理准备。”
“好的。”
“其他的事看情况再商量。”甄意揉了揉额头,累得几乎虚脱,口干舌燥,只想回家。
可抬起头,她的心猛地一震。
门廊旁站着一个长相不太好的小女孩,穿着粉红色的睡裙,散着头发,眼神迷茫而惺忪地看着她。因为是孩子,靠近的时候被大花瓶挡着,她们都没看到。
崔菲回头见了,惊得跳起来,惊慌失措地跑去:“红豆,你什么时候来的?”她一把抱起女儿上楼去。姑妈埋头在手掌中,焦急地叹气:“让孩子听到了,可怎么是好?”
甄意靠在墙上,无力地闭上眼睛。天衣无缝,从来就没有这个词。
K大的夏夜,一片静谧。凌晨四点,万籁俱寂。只有微弱的路灯光从茂盛的法国梧桐里洒落下来。甄意头脑昏昏沉沉,腿脚无力像踩着棉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爷爷的小楼走。酒精仍旧充斥着头脑,心里难受得无以复加。
她似乎犯了大错,可记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有一瞬,她曾想审问崔菲。可后来事情的走向完全转变。奇怪,为什么今晚发生的事变成碎片?断断续续的,有些记忆成了空白。
她摸出电话拨通110,接通时,她又不知该说什么,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现在应该回去再调查一番。
转身要走,却见K大里最有名的千年古树。这里的学生叫它相思树。
上中学时,老师们说言格一定可以考取K大。甄意说:“言格,如果你去了K大,我就去K城理工,挨在一起,还不那么难考。我们就在一个城市啦。”
她还说:“言格,K大里有一棵超级超级老的树,叫相思树,等我们去了,就在大家都睡着的时候,躺在树下数叶子好不好?就我们两个。”
相思树,怎么会叫这么伤感的名字?她绕过小巷,朝它走过去。
那是一棵多大的树啊!树干快有桌子粗,树叶茂密,郁郁葱葱,树冠遮住浩瀚的星空,树叶紧簇,没有一丝声响。在夜里,安静得叫人心宁。
甄意走过去,抬手抚摸它沧桑的树干,粗糙而清凉,她绕着它走,眼前发晕,怎么越来越醉了?视野慢慢旋转,渐渐,她看到一个出类拔萃的身影,手插兜立在树边,稍稍仰头看着树冠上的叶子。
他感觉到她的注视,目光渐渐落下,微微怔愣。
甄意呆呆看他,在夜里,他俊颜白皙,愈发好看了。
“好像真的醉得不轻了。”她嘀咕着揉揉额头,继续前行,脚却被树根绊住,猛地前倾。
一双手及时扶住,她摔进熟悉而牢靠的怀抱里,脸颊在他下巴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这亲昵的感觉怎么如此真实?
“甄意,是我,言格。”
她抬头,眼神笔直,迎视他的目光。当然是他,这样温和透彻的眼睛,当然是他。
他确认她站稳了,才轻缓而克己地松开她。
她像在做梦,不受控制地怔怔上前一步,双臂钻进他的薄风衣里,缓缓地,牢牢地,圈住他的腰身。她的头轻轻靠进他的胸膛,喃喃地,学他说的话:
“言格,是我,甄意。不要推开我。”
她不知道,她忽然的靠近与拥抱,很轻,却像是撞进了他的心底。
他,从来都不会想推开她。言格,从来都不会想推开甄意。
“言格,”甄意收紧手臂,脸颊轻蹭他的胸膛,语气轻得像纱,“我给你打电话了。可你一直不接,我就打给姐姐了。”
言格的心蓦地一凛,知道出事了。
夜风吹过树梢,茂密的树叶簌簌作响,有一两片坠下来,落在言格的黑发上。他缓慢地抬手,一点一点,艰难却终于轻轻搂住她的腰。
此刻,夜深,人静。他低头靠近她,她阖着眼睛,呼吸很沉。
“甄意?”
“嗯?”她稍稍动了一下,意识不清。
“你喝酒了?”
“嗯。”
“你给我打过电话?”
“是。”她睁开眼睛,目光上移,落在他脸上,有些哀伤,“可你没有理我。”
他眸光变深,几不可察地蹙了眉:“你后来打给了谁?”
“我姐姐。”
“哦,好像从没听你提过。”他用一种聊天的语气,“她叫什么名字?”
“甄心。”
“她和你说什么了?”
“她说让我保护爷爷,还说凭我的能力,一定可以隐瞒。”
“你怎么说?”
“我想报警,但姐姐骂我,说小时候是她保护我的,我不能不保护家里人。”甄意吸了一下鼻子,“她说她再也不想理我了。”
“她让你隐瞒什么?”
“隐瞒……”她低头抵住他的胸膛,痛苦而小声地说,“我头好痛。”她一只手抽回来,用力敲自己的头,“不清楚。”
“那就不要想了。”他的手伸入她的发间,握住她的脑袋,下颌抵住她的鬓角,紧紧制住了她,他声线低沉,“甄意,不要想了。”
“不对啊……怎么会想不起来?”她挣扎。
“不要想了。甄意,你只听到我的声音,其他的都不要想;只听我说……”他贴在她耳边,头一次不经允许对人进行催眠。
渐渐,她不再乱动,平息下来,拳头也缓缓松开,顺着他的胸口,无力地滑落下去。
“甄意,你听我说,甄意。”
“……嗯?”她气若游丝。
“以后,有什么事情想问甄心的时候,先问我。先找言格。我保证,绝对不会再接不到电话。”他呼吸微颤,竭力稳住,“甄意,记得,先找言格。”
“……”
“答应我,不要找甄心,先找言格。”是他失策了。虽然很难敞开心扉,但也不该对她如此疏远,以致造成今天的局面。
“好。”她乖巧而虚弱地应声,慢慢,整个人顺着他往下滑,言格拦手把她捞住,重新收回怀里。一时用力,她猛地被带回来,嘴唇从他脸颊边擦过,一路滑过脖颈,最终落在锁骨上停住。呼吸均匀微热。言格仿佛触了电,静止几秒,脸有些发烫。不着痕迹地稳住了呼吸,才重新把她抱好。
她柔软得像一捧纱,盈在他怀中。安静而白皙的容颜在月光下静美如画。
“对不起,甄意。”他箍住她的头,一遍遍重复,“对不起,我应该主动给你电话,对不起。”他闭了闭眼,在心底对自己说,以后一定要关心她,一定。
他脱下外衣,裹住她,抱着她平躺到草地上。迟来的反催眠,会有作用吗?
他头一次心乱如麻,低头俯视她,望见她宁谧的睡颜,却又平静下来。
其实,对她的脸,记忆始终清晰,甚至记得她的任何一个表情;其实,拥有那样超凡的记忆力,甚至还记得和她接吻的感觉。
言格低头揉了揉眉心。一贯淡宁不惊,却在八年之后重见她的那一刻乱了思绪;与她有关的一切记忆都活色生香起来。他居然淡定地拐着弯儿接近甄教授,偏偏那几个月她太忙,他拜访小楼第十一次,才遇到她。打电话过去,一声“喂”,他就认出她的声音,而她,似乎不记得他了。
放下电话后的整整三十分钟,他的思绪都在空茫和颠簸间切换,无法停止。最终去了那栋小楼。坐在书房里,看她衣衫不整跳下来,毛手毛脚地拿他的风衣扑水,安慰爷爷时声音轻快得像风铃,他轻轻关了门。
后来她抱着风衣追去他身后,八年之远,近在咫尺,他却连回头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此刻,她就躺在他身边,和那年躺在马路中央看星星的那个女孩一样,美丽,娇柔。
言格低头,一点点接近她的唇,隔着一毫米的距离,气息交融,却没有落下。只轻轻地说:“甄意,好好睡觉。我会尽力。”
他平躺下来,望着微茫的星空和茂密的相思树。
好安静啊。他记得,她说要一起数这棵树上的叶子。
他白皙的脸庞平静而清隽,看着树冠,轻描淡写。最多的一次,数到12221。她刚才出现时,数到3745。
今天很巧,在这里相遇。其实,也不算巧合。每过一段时间,他都会在“大家都睡着的时候,躺在树下数叶子”。就他一个……
今年的雨水出乎意料地多。
甄意站在精神疗养院的落地窗旁,呆呆地望着。雨水冲刷草地,一片清冽的绿色。开败的樱花打落在台阶,零零碎碎。今天病人们不能放风,估计一个个又不满地抗议了,不知道护士该怎么哄他们。
她脑子里空空的,什么想法也没有,隐隐觉得做了错事,可记忆十分模糊。今早醒来发现卞谦的N个未接来电,打电话过去,卞谦紧张死了。甄意却不敢告诉他,只说先要来看心理医生。
身后有轻缓的推门声,她吓了一跳。回头,是言格进来了。“小柯说你找我?”
她“嗯”一声,再没言语。今早在爷爷的小楼里醒来,一个人,她依稀记得昨晚见过他,也不知她有没有无意间说什么。
她闭嘴不答的工夫,他安静而耐心地等候着。
他一眼就看出她情况很不好。开门进来的瞬间,她回头,表情茫然又恐慌,像深度受惊的病人。几个小时不见,她眼圈很深,眼窝深陷,嘴唇上还起了泡泡,从头到脚,都没精打采,像只蔫掉的茄子。
她低头站在他面前,肩膀垮着。昨晚安置好她后,他就离开了。没有等她醒来,怕她受惊;今天上午工作稍稍心神不宁,担心她的状况,好在,她来了。
他心里温和地叹了口气,不知甄意昨晚的状态出现过几次,但他以后必须加倍关注她。尽管对他来说可能有些困难,但他会竭力尝试。“发生什么事了?”
一听他这般温和的嗓音,她就想哭。她头低得更低,死死忍着,声音细得像蚊子:“我只是想见你。”
言格稍稍怔愣。
一秒的安静那样漫长,甄意在心里苦涩地笑,“我只是想见你”真是个有歧义的句子,好在她聪明,还可以巧妙地补充:“我只是想见你,言医生。”
他不动声色:“是有事想向我咨询?”
“嗯。”为何此时的感觉如此颓废。明明就是想见他,却不能光明正大地说真话。并非她没了年少的勇气,而是他已不是年少的他。面对别人的未婚夫,她不敢逾矩。昨晚不清醒的拥抱叫她深深自责,觉得自己像偷情一样面目可憎。
而在表姐家的事,太多太多她想不起来,必须借助心理医生的帮忙,别的医生,她信不过。她对自己说,她如此信赖他,不过是信赖他身为医生的专业和保密。
风从窗外吹进来,她的心微微发凉。自觉走到躺椅边,睡上去。
一瞬间,身体和心灵都好累。她两眼无神望着淡蓝色的房顶,喃喃道:“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他轻轻拉来椅子,坐下:“什么样的梦?”
“我……”她压抑着心中的痛苦,狠狠蹙着眉心,“有一个小女孩站在森林里,头都烂了。她看着我,眼洞很黑,不停地问,”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泪雾弥漫,“问:‘你为什么把我扔进山里呢?老鼠咬我,好痛,你看我的手。’……”甄意呜咽,悲伤又可怜,“她抬起手臂,被老鼠野狗啃得只剩一截白骨。”
“这样的梦持续了多久?”
“只在昨晚。”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梦里的小女孩会质问你把她扔进山里?”
“因为……”甄意拿手背遮住眼睛,嘴唇苍白,剧烈颤动,才开口,眼泪就落下来,“因为我可能真的这么做了。”泪水成河,默默流淌。
她遮着眼睛不敢看他,她如此罪恶,如此丑陋,不知他会用怎样的眼神看待她。她不敢去想,内心是那样羞愧,卑微,她自己都嫌弃自己。
可言格并没批判,甚至没有评价,嗓音依旧平淡而清和:“发生什么事,让你这样做?”
他的问题真宽容,不问她为什么做,而是问什么事驱使她去做。甄意愈发心酸,呜呜哭起来。他没劝,也没打扰,安静地坐在一旁,包容地等待。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风吹进来,带着雨水的凉意。言格起身拿了毯子,给她盖上。她滚进毯子里,埋着脸继续呜呜。她把自己的脸哭成一只大花猫,终于哭够,才羞愧地拿开手,惨兮兮地看他。他一身白衣,安然坐着。俊颜清隽,眉目和淡,黑湛湛的眼睛温和清淡,不带苛责。
“我就知道,可以和你说。”她哽咽,胡乱抹眼泪。
言格眼眸深了一度,没作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