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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伤无所依(7)


  她纳闷了,言格和一个精神病人有什么好谈的,表情还那么认真正经。再想想他一贯对自己的态度,简直把她当一团会说话的空气。

  甄意不满,忽然突发奇想,他对她那么清淡,该不会……不是她不好,而是性别不对?

  言格坐下,十指交扣平放在桌面。对面的厉佑和他一样的姿势,双手交握放在桌上,似乎和他是镜像的。

  “徐医生说,你有话和我说。”

  “最近我的精神研究取得进展。但他们不会懂。”厉佑有一张轮廓极其分明的脸,尤其眼睛,沉黑沉黑的。说这话时,语气轻嘲。

  “你认为我愿意听?”厉佑笑了:“当然。”“那我试着听一下。”

  “言格,时间是静止的,流动的是人。”“为什么这么说?”

  “世上本没有时间的概念,它是人类创造的,说时间不存在,这不难理解吧?”“嗯。”

  “至于人,只要活着,就不停在动,从家里去地铁站,从地铁上公司,从公司去餐馆,任何时候都在移动。如果有一部相机对着这个人毫无间断地拍摄,拍出的照片连在一起,会变成什么?”

  言格完全理解他的话:“这个人的身影贯穿了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像……”

  “像一条河。”厉佑牵起唇角,“他是一条流动的河,每个人都如此。相互穿插交流。”

  “这对你的精神空间理论有什么辅助作用?”言格问。

  “一个人是流动的,他的精神世界也是。每个人的精神都可以看作是独立的空间。”他十指白皙,有规律地敲打着指关节,“当一个人的精神力量强大到足够对他人施压时,他人会在不知不觉中接受这个人的思想,被他的精神影响。这种情况在现实生活中不罕见。”

  “的确。”言格平静道,等他继续。

  “我把人与人精神层面的影响从量子物理和空间的角度分析,是强者的精神力量对他人精神空间的施压,力度足够大时,会造成空间弯曲。”厉佑舒缓地靠近椅子里,似笑非笑看着言格。言格“哦”一声,看上去不感兴趣。

  但厉佑的故事讲到最高点,不会放弃最后的谢幕:“结果证明我的精神空间理论:一个人的精神与思想可以穿透并侵略到另一个人的头脑里,足够强大时,可以支配他,控制他。这就是为什么会有教育,包括宗教,邪教,一切。”

  “没有让我惊艳。”言格平常道,似乎有些失望。

  这样的反应让厉佑眯起眼睛:“我会向你证明。新来的叫吴哲的家伙还是不说话吗?让我和他谈,我能让他开口。”

  “事实上他已经开口了。”言格直视他。

  厉佑也看他,分辨着什么。

  言格:“你操控他了?”

  “我一个月没有放风了,哪有机会和他说话?”厉佑微笑。

  “你刚才的精神空间理论呢?”

  厉佑嘴角的笑容放大:“你相信我的理论了。”

  “不信。”言格抿唇,双手插兜站起身,“只是确认你没有和他接触。再见。”

  厉佑变了脸色,胸腔像堵了块砖头,他冷静看着言格头也不回地离开,意外望见玻璃门那边有个女孩缩了缩脖子,窘迫兮兮地冲言格吐吐舌头,右手不停地碰着额头,做抱歉的手势。

  估计此刻面对着她的言格表情不太好。

  言格走到门边,掏了钥匙,只听厉佑说:“她是你的前女友。”

  言格顿了一下,钥匙进孔,又听厉佑说:“你想接近她。这不像你的性格。为什么耿耿于怀?言格,你信不信,我能让她……”

  门这边的甄意有些忐忑,觉得不对。刚才她在门边来回,没有离去。言格起身看见了她,眼神少见的凉。甄意很清楚,他总是很淡,不会高兴也不会生气,惹到他头上他也云淡风轻。

  不会温热,但也绝不会冷酷。

  所以,头一次看见他眼里浅浅的凉意,她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这儿,一定是违背了医院的规矩,便赶紧做道歉。吴哲在这儿,她还要来呢,可不想惹他。

  奇怪的是,言格门开了好半天,钥匙插在孔里,动作却顿住。好几秒,他都没有动静。

  他高高地立在她面前,隔着玻璃钢索的两道门,眼眸很深,落在她脸上,却似乎没看她。

  不远处那个男子果然长得俊俏,说着什么,甄意听不到。他看上去高傲,掌握一切,却又像谦谦公子。有一瞬,他黑色的眼睛和甄意对视了一秒,唇角微微抿起,风度翩翩地轻点了一下头,对她打招呼。

  甄意莫名一愣,下一秒,目光被言格的身影罩住。

  他打开门,出来,关上。语气质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走错方向了。”甄意赶紧回溜,像生怕他上来揍她。

  言格的确心情不好,但他少有心情波动,所以也不会表现。以致甄意紧张兮兮走了一会儿,转眼见他表情平静,就把刚才的事忘在脑后,立刻跳转到好奇模式,凑上去问:“那个是病人?”

  “嗯。”他嗓子里溢出一丝模糊不清的音节。“看上去不像。”

  “不要轻易下结论,不要评价你不了解的东西。”他回答得平实,听着却像指导,“很多时候,你以为的了解,不过是自以为了解。”

  懂哲学的神经病医生还真是……

  甄意并不反感,反而谦逊又乖巧:“知道啦,眼见不一定为实。”

  她从来不会这么乖,言格目光落到她脸上:“有事情找我帮忙?”

  甄意:“……呃,是。”

  他看她一眼,眼眸明净而深幽。

  甄意立刻有话说话:“尽管医院硬件管理很严,但如果某个病人很聪明,而且某个时间神志清醒,他有没有可能偷偷出去然后回来?像电视里的越狱?”

  说出这话,她自己都觉得很扯,但言格说:“我无法100%地否定这种可能性。”

  “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男人的精神里出现女人的人格?”

  “有,极少。你想说什么?”

  “吴哲的精神会不会分裂出一个唐裳的人格?”

  “这么说吧。”言格走过一道门,拉住门沿,等她过来,再稳稳合上,“你想太多了。”

  “啊?”

  “人格分裂和精神分裂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人格分裂小说里很多,但临床少见。患者能正常生活,第一眼或短时间看不出异样;而精神分裂里的分裂不是指人格,而是指患者的感觉和知觉受到重创,生活不能自理,疯疯癫癫,时常妄想,是我们常说的‘疯子’中的一种。”他声音低醇平实,许是担心她听不懂,所以格外耐心缓慢,说完,还补充,“打个比方,人格分裂是一个身体里住了很多个人,精神分裂则是一个身体里住了一个不停做梦不停妄想的人。”

  甄意直勾勾看着他。“怎么?”他不太自在地移开目光。被她这种眼神看过无数次,可他终究没有平静地习惯。

  甄意音量降低,不太自然:“你一次性跟我讲这么一大段话,好像还是头一次。”

  言格闭嘴了。

  甄意重拾话题:“那吴哲的情况就不是人格分裂了,精神分裂也不像。”

  “PTSD.”“什么意思?”“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

  甄意狐疑,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你不是还没给他做鉴定吗?”

  “鉴定是一回事,经验是另一回事。”他淡淡道。

  “……”这种不动声色就跩得牛气哄哄还不自知的人……

  “PTSD的症状是什么?”

  “临床表现为机械式地让自己重新体验症状,不断回忆事发时的状况和感受……”

  “这样听着,好悲伤。”甄意声音低下去,想起吴哲述说的那个不断重复的可怕梦境,黑暗,绝望,阴冷,潮湿。

  “……伴随回避症状出现,不愿别人提及事情,严重时会选择性遗忘。”

  吴哲的确不记得唐裳已经死了。

  “高度警惕,注意力不集中,短期记忆弱。”

  吴哲不让其他人靠近,而甄意靠近后,聊天到一半,他就当她不存在似的不告而别。

  甄意忍不住感叹:“你好厉害,像弗洛伊德一样。”

  他表情木了木,隔一会儿,说:“其实,弗洛伊德的学说与现代的心理分析和精神研究领域有很大差别。不过,虽然很多当代学者认为他的理论不具普遍意义,甚至不科学,却不能否认他对心理学这个学科的深远影响。”

  甄意好笑,他还是和少年时一样古板木讷。别人觉得枯燥,她却觉得分外有趣。

  “你说那些我都不懂,对我这普通人来说,精神病和神经病没有区别,什么心理学和精神分析也没区别,就知道在这领域有个弗洛伊德,他很厉害。你和他一样厉害。”

  她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竟有些羞,很认真地摇摇头:“我远不及他厉害。”

  甄意在心里偷偷乐了,又没真拿你和他比,只是打个比方而已,言格你这个木头。

  看他赧然,她更可劲儿地逗他:“言格,我从小就觉得你超厉害的,什么都知道。”

  他微微抿唇。

  她歪头看他,吃吃地笑:“弗洛伊德那么远,你那么近。对我来说,可不是你比他厉害?”

  他脸上浮起一丝绯红,别过头去,不看她了。

  他们已走到大楼门口,言格先走出去,拉着玻璃门等她出来。甄意抬头,阳光刚好洒在他和玻璃上,闪闪的,像在钻石的世界,透明,干净。

  他淡雅的容颜在灿烂的阳光中丝毫不逊色,白皙的脸融化在光线里,眼眸却十分清晰,澄净明澈,有股子让人想沉进去安睡的宁静。

  甄意一口气呼不出来,低头走出去,等他退一步缓缓合上门,才呼出悬在胸口的气息,继续:

  “警方肯定问过了,吴哲现在的情况能够杀人吗?”

  言格低眸想了一下:“我只能说,他的病情比较严重,已经没有自我意识。不管他做什么,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甄意望着塑胶网那边欢快的神经病们,有些失望:“就是说,可能会杀人了。”

  “比起杀人,我更偏向对他用‘自卫’这个词。”他身姿修长而挺拔,洁白的褂子一尘不染,在风中翻飞。

  “意思是只有别人对他造成威胁时,他才会反击?”甄意再度来了精神,仿佛潜意识里想把吴哲和案子划清关系。

  “但是……”言格身形稍顿,说,“普通人再正常不过的动作,也会被他理解成威胁。这也是为什么他是警方的嫌疑人。”

  吴哲可能杀人吗?甄意望着窗外思索,她不希望警方打扰吴哲,却又希望警方多盯着吴哲少注意宋依。现在宋依的境遇非常糟糕,偏偏她还死撑着。外界的议论甚嚣尘上,事务所里关心起甄意的人也越来越多。坐进办公室才半小时,来问她进展的人络绎不绝。

  “宋依怎么样了,我超喜欢她演的戏,甄意你要加油啊!”

  “有没有想好对策,需不需要我帮忙?”

  甄意一一回应:“还没到那一步,不急。”她知道虽然背地里有人对她稍稍不满,但不至于钩心斗角。关键时,大家还是会拧成一股绳。

  杨姿也担忧:“意,新闻说宋依是嫌疑人,警察开始走访她身边的人了,怎么回事?”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也是看新闻。”甄意不急,可这样不联系也不是个事儿。

  她给宋依的助理打电话,得知她在市区拍戏。

  出办公室,同事聚在一起讨论连连看,杨姿笑话没技术含量,江江则说不动脑子才好玩。大家纷纷站队,见了甄意,问:“甄,你玩游戏吗?”

  “当然。”中学时,她打遍天下无敌手。“你喜欢玩难的还是简单的?”

  “当然是玩男的,”甄意笑,“越刺激越好。”

  杨姿:“听见没,玩难的。”

  甄意到了门口,回眸一笑:“嗯,玩男的;没男的,女的也行。”

  众人:“……”

  乘上电梯,电话响了,是言格的办公室。

  “现在忙吗?”他嗓音清隽,让甄意莫名心跳漏一拍,“准备去办事。有事?”

  “嗯。”他说完没下文了,甄意等了几秒,催促:“你说啊。”“见面说吧。”

  甄意好奇,他找她有什么事?“我现在要去西贸商场十楼,或者,约别的地方?”

  “西贸吧,刚好会路过。”

  到达西贸,甄意很快找到B区卡地亚门店,宋依的剧组正拍摄她和男主角一起买钻戒遭遇女配纠缠的场景。现场围了不少粉丝。

  甄意不爱看电视剧,偶尔在电视上看到宋依(她演的电视剧太多),即使几眼,也总能看到她令人印象深刻的演技,一个眼神,寓意万千;一个动作,爆发力惊人。

  她是那种一人撑起一部戏的女主。

  此时,宋依站在白光板和摄像机面前,几个场景演下来一次没NG。围观人群看得入迷,现场鸦雀无声,直到女配连连失误才中断。最后一幕是女配被宋依气哭,却不敢在男主面前挑明。那演员情绪不对,哭不出来,一连NG数次。

  宋依入戏和出戏都极快,朋友一样教女配怎么哭,给她做示范,一秒钟眼泪就下来,女配完全看呆,一副看男主的眼神仰望宋依。宋依安慰完,转头看见甄意,脸色就变了。

  她对导演说休息一会儿,朝甄意走来。有粉丝跟保镖斗争着求签名,她一一满足。

  宋依的助理很崇拜她,小声对甄意说:“我们宋依酱演技厉害吧。”

  “嗯,很不错。”

  “岂止不错?和她合作过的导演都说,没见过她出戏入戏这么快的演员。我看过影后梁冰演戏,入戏慢出戏更慢,一场哭戏演完出不来,导演组劝一个小时呢。”

  “是吗?”甄意微笑,不关注娱乐圈,但听到趣闻轶事也好玩。

  宋依从助理手中接过水,坐到躺椅上,慢悠悠喝掉半瓶,才抬眼看甄意:“你来干吗,想好应对方案了?我现在没时间,过两个小时再谈……”一副上次警署吵架后等着甄意给她道歉的表情。

  “签解约书。”甄意懒得和她废话,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小摞纸扔给她。助理震惊,有人敢这么对她家大明星。宋依猝然瞪她:“你!甄意,你知道你会损失多少钱吗?”

  “那要看我多稀罕你的钱。”

  宋依脸通红,她不想对甄意坦诚秘密,也不想换律师。良久,她咬牙:“甄律师,我以为你很正义。”这次她不是玩笑,也不是假意奉承,“你总站在弱势的一方,帮唐裳对抗林子翼,帮我对抗警察,我以为你是为了正义。”

  甄意:“我的正义是可以拿钱买的,想要的话,拿钱来。”

  “……”她那不为所动趁火打劫的样子像地痞流氓,宋依更不可置信:“所以你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