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预兆的,有些回忆一股脑儿地在言格眼前浮现,他安静走路,她围着他蹦蹦跳跳,她突发奇想跑去大马路中央躺下看星星,他也躺下,夜空很美,视野里出现她的脸庞……
回忆如幻灯片在他眼前快进,电光火石间,画面忽然定格,和多年后的此刻重叠。
此刻,她死死护着他,身体僵直,瑟瑟发抖。
那年,她趴在他的胸口,身后是亘古而璀璨的星空,她眼里含着太多的深情,轻轻地,说了十个字:
“言格。
说你爱我,
骗我也行。”
而他,一言不发。
“不要!”甄意的尖叫声似乎还在言格耳边回响。他没料到甄意会护着他。
眼见那把椅子砸下来,这么多年,他再次体会到那种情绪,害怕,恐惧。他翻身抱住甄意滚去一旁。
椅子在地上砸裂,姚锋痛呼一声。甄意纳闷,从言格怀里探出头一看,姚锋倒在地上,众人扑上去扭住疯狂挣扎的他。一旁,美美拿着一把椅子,瞪着姚锋,生气地撅嘴:
“哼,言医生和我们是一国的!”
另一边,栀子的目光恶狠狠地剜向甄意,呼叫:“徐医生,这个新来的又抢我男人,你管不管啊!”
甄意还被言格压在地上。“你没事吧?”她真吓坏了,刚才那一椅子抡的,力道太大。
“没。”他要起身,却感到一股阻力,甄意搂着他的腰……这个姿势……
他低头看一眼;甄意一愣,触电般赶紧松手。言格站起来,整理被她揪得皱巴巴的衣服。
“背后的骨头有没有断?”她探着头,左看右看。
“断了把你的赔给我吗?”他问,没什么表情。
“……”她推测他是在开玩笑?可她没有玩笑的心思,默默揪着衣角,小声说:“赔就赔。”
言格微微怔愣,却也没说什么。
他们这低低私语的模样被周遭的医生护士看在眼里,加之刚才言格的奋不顾身,大家都有揣测。毕竟,虽然言医生专业素质好,但帮助和保护的心思嘛,是绝对没有的。
做研究,他可以加班熬夜;但眼看哪个同事要摔倒让他扶一下,没可能。
甄意也诧异,照理说他和安瑶在一起,怎么会对她做如此亲密的动作。难道是她误会?
“言格,你……”她刚要问,后边警察走上来:“言医生,能不能陪我们去警署为姚锋的状况录一下证明?”
“好。”言格微微颔首,随即看向甄意,“你刚才要说什么?”
“你先忙吧,没什么大事。”
言格和警察走了。甄意继续去做义工,可某一瞬,回想起刚才的事,心莫名一揪。危急时刻,潜意识里的本能占据了主导。
啊,糟了,她还喜欢着他!
傍晚,甄意驱车送爷爷去了表姐家,明天爷爷七十大寿,表姐崔菲和表姐夫戚行远要给爷爷做寿。戚行远那边长辈都已仙逝;而崔菲这边只剩妈妈(甄意的姑妈)和爷爷。
上年纪的老人只一个,商人又重排场,不给老人做寿实在不像话。
崔菲住南城区的别墅群,绿树成荫,小桥流水,环境好得不像话。甄意叹:“这才是人住的地方!”
爷爷不乐意:“意儿这话不对,难不成你不住这儿,就是小狗?切不可妄自菲薄。”
甄意乐了:“是。爷爷那小木楼才是神仙住的地儿。”
崔菲家辉煌不一一赘述。家中主人不多,佣人不少,偌大的房子也不显空落。崔菲比甄意大七八岁,今年三十多;戚行远五十好几,和崔菲妈妈一般年纪。
在崔菲之前,戚行远有一儿一女一私生女,都已长大成人,比崔菲小不了几岁。
但他最宝贝的是崔菲给他生的女儿戚红豆,今年九岁,上小学。
甄意和司瑰杨姿约好吃晚饭,而戚行远要去接上绘画课的女儿。两人一同出门,各自开车。甄意没想到戚行远会亲自接戚红豆下课,但也不完全意外。戚行远是某互联网产业巨头的老总,身价近百亿。已过创业阶段才开始享受生活,享受亲情爱情。崔菲和戚红豆无疑是幸福的。
崔菲有时在电话里和甄意说,遇到一个历经沧桑,懂得和女人相处的成熟且有财富的男人,并恰好在他生命的重点由事业转到爱情和亲情的时期遇上,对女人来说,是多么幸运又幸福的事。
甄意对这番话不置可否。这样的男人是由很多之前的女人调教出来的,最后一个女人不用费心思调教,捡现成就行。
如果是她,她倒愿意做那个把青涩少年调教成好男人的实力派女人。这倒不是她多甘于奉献,而是她喜爱挑战。
崔菲笑:小意,如果你奉献青春,调教好男人,结果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你该追悔莫及。
甄意不以为意: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不是为了男人活。他要跟别人跑了,我转身找更好的。世上不是只有一种幸福,也不是只有一种男人。我最不要做的便是哀怨的女人。
崔菲便叹气:小意,愿你爱的人不负你。
崔菲当然幸福。甄意上初中时住姑妈家,那时崔菲大学将毕业,被戚行远疯狂追求。金钱堆砌的浪漫,让她无法招架。甄意作为崔菲的亲属,没少附带地收到各种异国高档美食服装和首饰。等甄意上高中,崔菲结婚了。直到现在,生活爱情皆美满。
可甄意偶尔会想起那个夏天,她和言格被迫躲在衣柜里。外面,卧室门正对着的餐桌上,崔菲和一个年轻男人挥汗如雨。那是她的同龄人,年轻,有力量。
那时,甄意意识到,崔菲想要的不仅是中年男人的财富和体贴,还有年轻男人的身体激情和疯狂。
甄意没和任何人提过这件事,她想,那应该是崔菲的一次放纵。毕竟,崔菲比谁都清楚,什么才是她最想要的。
甄意在警署门口带上司瑰,后者上车便问:“杨姿说你修行去了?一个月不上班,爽吧?”
“爽死,”甄意慢条斯理道,“惬意得心花怒放,天天合不拢腿。”
司瑰哈哈大笑:“甄,欢迎回来,想死你了。”
甄意笑笑,专心开车。
“K大姚锋杀人案。我听清江区的同僚说今天要结案。之前都以为姚锋精神有问题,没想到是装的,骗了好多警察。”
“我在精神病院看到他被抓。他有胆子杀人,没胆子承担,装疯卖傻,”甄意鄙视,“真是一个不坦率的人。”
司瑰也觉得无语:“还好有言老师做鉴定,他装疯骗得了众人,却骗不了专业。想当初媒体挖他的成长经历,绘声绘色把他写成被现实逼疯的社会教育悲剧,现在,打脸了。”
甄意但笑不语。
“不过杨姿倒霉了,这个案子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
“好处?”甄意奇怪这个措辞。
“那天我在法院遇到她,她的意思是姚锋案本该有很大的社会关注度,但不逢时;原本能替精神病争取权益,没想他是装的。”
甄意不知如何评价。车停在路边,两人步行去对面的法院,才到门口就见院子里乱成一团。早已散庭,可原被告双方的父母亲属都聚在院子里揪扯厮打,哭骂声不绝于耳。
甄意见杨姿被推出人群,跑去扶她。杨姿眼睛红红的,像要哭:“我说让姚锋的父母从后面走,他们偏不肯。”
甄意回头,只一眼,心就像被狠狠撞了。
人群中不难分辨。姚锋的父母头发花白,衣着穷苦,一张脸黑枯干涩,是岁月辛苦劳作的沟壑。他们身形佝偻,老泪纵横,扑通几声双双跪在地上给受害者父母们磕头。贴在地上的手掌,黑黄,历经沧桑。
“对不起,是我们没把娃娃教好。是我们的罪孽……”父母的额头撞在水泥地面,沉闷而惊心。
甄意飞快别过头,泪水盈满眼眶。身后的人都在哭,受害者的亲属们悲痛欲绝。
突然一声清脆的耳光打在苍老的脸上,司瑰尖叫:“姚锋都判罚了,你怎么还打人?”
“他们该打!”打人的男人怒吼,隔一秒扭头看杨姿,一手揪住她的衣领,几乎把她提起来,“还有你这黑心肝的,居然给畜生打官司。”
甄意和司瑰上去抓住那人的手狠狠一拧,把杨姿救下来。
“你们是谁,帮凶?”男子怒火冲冲。
司瑰比他声音更大:“你是哪个受害者的父母?”
男子脸色一变,支吾起来:“我、我侄女的脚受了伤!”
司瑰冷冷道:“你倒是有资格代表受害者打人了?明明是有理的一方,偏干无理的事。姚锋杀人,判刑了;你打人呢?想被拘留吗?还威胁律师!”
男子被唬到,不吭声了。姚锋的父母还跪在地上痛哭:“是我们该打……”一时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了苍老而悲凉的哭声。
那天甄意她们晚餐吃得潦草,气氛多少沉重。三人回了甄意的公寓,挤在一张床上睡觉聊天。
杨姿心疼老人家,说姚锋不是东西,可父母又有什么错呢。儿子也是他们含辛茹苦培养的,如今落得这种结果,这对纯朴农民何尝不是遭受灭顶之灾?她三番四次眼泪汪汪,不住在被子上蹭眼泪。
甄意精神也不好,叹气:“山区的父母得花多少心血把姚锋培育成材。可怜啊,而受害者哪个不是父母心尖的宝贝?他们的发泄又怎能说不对?惨剧啊。”
杨姿捂着眼睛,颤声:“姚锋的父母来K城时借债凑了十万,想补偿给受害人。他们都不要,怕轻判。社会上很多爱心人士捐了钱给受害者,大几百万呢。法院也没提金钱赔偿。幸好,不然凭姚锋父母一年几千的收入,该怎么还?”
甄意默默听着,没说什么,心里闷得难受,翻了个身望着窗外的月亮。灰蒙蒙的,像放久了没吃的汤圆。杨姿初涉刑事,怕还不知道只要牵扯到赔偿,凡事都有变数,即使时间过去很久。像这种判刑前不要赔偿只要重罚,判刑后却反悔撕破脸面找死刑者家属要赔偿的,并不少见。
她翻个身,问司瑰:“你刚才怎么看出那人不是受害者亲属?”
“经验。往往闹得最凶的不是最伤心的直接亲属,而是七大姑八大叔的旁人。”
甄意讽刺地笑:“平日里是被忽略的对象,有了发言和做代表的机会,当然得出来吵,越大声就越有理。”
杨姿:“这些事接触越多,情绪越悲观。意,我真不知道唐裳和宋依的案子,你怎么扛过来的?”
甄意没脸没皮样:“没别的,铁石心肠脸皮厚。”
杨姿被逗了,凑过去拧她:“心肠硬不硬摸不到,脸皮够厚。”
司瑰推搡:“谁说心肠硬摸不到,我来摸摸。”
“杨姿胸大,摸她啊!”甄意裹紧睡袍,往床边缩,“别别别,离我远点儿。你们这样让我想起看过的一个女同A片。福利真高,还是3P!”
“……”悲伤的气氛全给破坏了。
三人打打闹闹,安静下来又絮絮叨叨,像过去一样说心事,零零碎碎,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是爷爷的生日,甄意起得早,出门前,杨姿起来了,唤她。
彼时甄意正在穿鞋,杨姿靠在门廊边,冷不丁问:“意,你真的没有提前得知姚锋的精神状况?”
“没啊,怎么了?”
“我以为以你和言格的关系,会有信息便利。”
甄意愣了一秒,之前杨姿拜托过她去打探,但她太了解言格的个性,病人的事,他丁点儿不会透露。杨姿低声:“我不是请你帮我问过吗?”
甄意拨弄着鞋子:“不好问。毕竟,我和他现在不是很熟。”
杨姿不作声,隔了几秒,轻叹:“是我自己运气不好啦。早知道姚锋是装的,我就不会接这个官司,搞得大家都以为他装疯是我指使的。”
“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也是。”杨姿笑笑,眼见甄意要出门,又唤住,“甄意?”
“嗯?”
“我们是好朋友,你成名律师了,记得要拉我一把。”
“我知道。”
兰亭区,戚氏度假村酒店。寿宴大厅人头攒动,目测好几百桌。甄教授学生遍天下,戚行远的关系网更不用说,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甄意看见三个不算陌生的人:戚勤勤、戚勉和齐妙。前两位是戚行远前任老婆所生,后一位是私生女,不随父姓。三人都坐外边,可见在父亲心中的地位。
去到里边的小宴厅。九岁的戚红豆坐在父亲怀里享受所有的目光。甄意不禁想起崔菲的男人理论,如今她和戚红豆幸福了,可戚勤勤他们残缺的成长该谁埋单?
大家围着戚行远聊时事聊经济聊商业,真正的主角甄教授倒无人问津,除了卞谦。
他的同僚到了这把年纪,出于德高望重的身份,只会来函,不会赴会;对他的学生而言,垂垂老矣的教授和商界巨头,孰轻孰重,自有分辨。
甄意也不生气,爷爷现在精神状况时好时坏,这些凡夫俗子少招惹她家的老神仙,她巴不得呢。
爷爷站在自助餐台边,一手握着小盘子,一手捏着小叉子,认真端详台子上的甜点,纠结地判断,好久才下定决心,夹起一块黑森林。
甄意拍他的手,训导:“趁我不在又偷吃甜食,该打!”说着,瞪一旁的卞谦:“哥,他贪吃你也不拦着!”
卞谦帮爷爷说话:“只偶尔吃一点,不要紧的。”
爷爷一见她,眉眼便舒展开,嘿嘿笑着,一歪头,碰碰甄意的脑袋:“予之,莫怪,我身体无恙。”甄意微愣,予之是奶奶的名字。
爷爷的病情重了,那天甄意挽他散步,他老枯而皱巴巴的手轻抚她的手背,温柔道:“予之,你尚若年轻时美好,我却老了。”
甄意想,过了这次宴会,以后还是不要带爷爷乱跑了。
至于甜点,也罢,这场精明人士的宴会于爷爷来说,最喜爱的不过是糕点师精心准备的蛋糕。
她把爷爷喜欢的都挑了几小块,拿黄油刀切两半,和爷爷对坐着分吃。卞谦不爱甜食,坐一旁看着。爷爷开心,边吃着,还偷偷从桌底踢她的脚,像老顽童。
甄意便想起中学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和言格便是这样。
言格答应做她男朋友后,每天陪她吃午餐。中午总有人给他送饭。长方形的食盒,上上下下七八层。开胃菜,凉菜,汤菜,肉食果蔬,外加甜点,他吃饭都按着严格的顺序一道道来,绝不挑食。酸甜苦辣咸,全安安静静地吃下去,不反感也不欣赏,不排斥也不享受。
甄意则不同,筷子刀叉在他的食盒里到处乱戳,左一个右一个,毫无顺序,一点儿不消停:“哇,好好吃,给你做饭的是世界级大厨吗?”
“萝卜居然能做成这种味道,我第一次愿意吃萝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