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嫉妒死了。甄大律师,杨姿说,你做代理从未败诉?就连这次,网友们也都认为还是你赢了。”
“不是我厉害,而是我只接打得赢的案子。”甄意坦言。事务所老板卞谦是爷爷的学生,是她的“哥哥”。他专拣名利双收的案子给她,想把她打造成“未尝败绩”的名律师。她很清楚一路受了诸多偏袒恩惠,她心安理得,并不羞惭;人情关系和学历智商外貌皮相一样,放着不用才是脑残。
甄意扫完两碗,起身去找洗手间,推开安全门,沿着空空的走廊走了近五十米,才看到尽头红色蓝色的简笔画小人。甄意腹诽:厕所这么偏僻,真是鸟不拉屎。
她看一眼男厕所,想笑,鸟……当然无法拉屎……这时,门突然被拉开。纯洁女青年怎么能盯着男厕所淫笑?她收了笑容,严肃认真地去上厕所。可男厕所出来的人,她认识。
短短几秒,她的表情千变万化。
除了显赫的背景,林子翼还是网络红人,隔三岔五闹事,打人斗殴的视频三番四次被传上网络。曾传出强奸恶行,但都因没有受害人而不了了之。这次唐裳站出来,却以死结尾。
和案子有关的一切在判决下来的一刻尘封,甄意不会再提。此番在厕所门口看到林子翼,她恶心倒胃口,不屑看他,推门进厕所。没想身后一股猛力,她给扯回去抵到墙上。
林子翼拦在她面前,脸很黑。
从小到大,林子翼没遇到过阻碍和不顺心,法律对他来说如同儿戏。他在一个外围女的生日派对上初见唐裳。她漂亮身材好,个性高洁,豁达里带着点儿豪气,不虚荣轻浮,不矫揉造作。见惯了拜金女和柔弱女的林子翼被她吸引,眼睛都挪不开。
不学无术的他绞尽脑汁想出一句最贴切女神的话:富贵不能淫。正因如此,他更想淫。
他打听唐裳的消息,彼时被他包养的外围女吃醋了,说唐裳心气儿高,不是钱能收买的,人家有男朋友,关系好着呢。林子翼后来见过,叫吴哲,长得很好看,白白净净的。唐裳坐在吴哲的电动车上笑靥如花,却不肯上他的魅影。
林子翼为了得到她,死缠烂打,可他的金钱无法让唐裳动心。唐裳和吴哲的工作生活被搅得一团乱,两人决定离开K城。林子翼震惊了。那时他刚好害得吴哲丢掉工作,原以为唐裳会抛弃吴哲,却没想是这种结果。
自尊和耐性到了极限,被疯狂的怨恨和毁灭的快意取代。他找人绑了唐裳和吴哲,野兽般在她身上发泄,让朋友们一起折磨她。
他早知道她的哭喊不能抚平他心里被无视的愤怒,他决意把自己经受的羞辱最大程度地返还给他们。所以,林子翼把吴哲绑在一旁,全程看着。
一整夜。他们发泄累了,唐裳像死了一样,吴哲也像死了一样。走的时候,他砸了一沓钱在她身上,给她最后的凌辱。
即使唐裳的事被爆出,林子翼也不紧张。他知道像往常一样不会有事。强奸还是自愿,谁说得清。没想到吴哲和唐裳坚定地要打官司,每次看到他们握着手紧紧靠在一起,他嫉恨至极。
更没想到,一个叫甄意的律师胆敢在大家都不接这个案子的时候,在警察都拖延调查的时候,代表唐裳站了出来。
最没想到的这个律师多方寻找物证人证,配合检控团在法庭上把被告攻击得溃不成军。
此刻,这个美女律师见到他,表情犹如见到一坨屎,嫌恶,不屑,仿佛多看一眼眼睛会生疮,扭头就走。林子翼愤怒之极,抓住她将她摁到墙上。
甄意警告:“想我告你骚扰?”
她太镇定,他反而一点点松开她的手腕,身躯逼近把她罩在墙上,不无挑衅:“甄律师,你不会。对你来说,钱就可以解决问题。”
甄意笑:“300万足够让你肉疼吧?”
林子翼一提就怒:“女人为了钱,都可以张开腿求我!唐裳有什么区别?我是没给钱还是怎么?呵,我只让一小点水军在网上造谣说她是妓女想上位,结果呢,哈哈,知道有多少网友跟帖附和吗?”
甄意眼底瞬间冷寒。用性和名声攻击毁灭女人的男人最低贱龌龊。自以为用身体和权势征服女人,大男子主义泛滥着,扬扬自得:这是我们男性力量与权威的表现和释放。可甄意看来,简直令人作呕!无奈社会欺软怕硬,世人总习惯性失明,看不见男人,只唾骂荡妇。
当初她看到那些帖子,气得要呕血,更可况当事人唐裳和吴哲。
得知唐裳自杀时,甄意不相信。印象中,唐裳外表纤细,骨子里却十分坚韧。面对非人的遭遇,她一直坚持着,说不把林子翼送入监狱,会有更多的女人遭难。
她从没抱怨,始终咬着牙,坚强得让人想哭。
甄意不知她面对那些污蔑时,心底是否悲凉得寸草不生;她也不知这是否足够让信念坚定的唐裳在没有等来判决前就选择去死。
而她也愈发明白了有个词的一笔一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那些跟风的言之凿凿辱骂唐裳的人,难道不怕恶小也会遭报应?
“你害死了她。”她说。
林子翼一愣,变了脸色:“你是律师,不知道诽谤罪?”
甄意笑了:“我是说你的造谣害死了她。看你的表情,你以为我说你杀死了她。”
林子翼再度怒目。网上有人阴谋论,猜测他们杀死了唐裳。他冷笑:“甄律师的舌头很厉害。但这是诽谤!”
“我说了什么?”
“你……”林子翼脸直抽搐,“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帮唐裳打官司不过是为了博出名,站在弱势的一方让别人以为你伸张正义不惧安危,可我知道真正名利双收的是你。你帮唐家敲诈我300万,收了多少回扣!”
“不关你事。”甄意挑眉,“我的钱就算是拿来烧,也花得心安理得。”
“贱人!”林子翼气得冒烟。可即使被骂,甄意也淡然自若,轻蔑地看他。他忽然想起唐裳,想起他在这类女人面前总是溃不成军。这样的人,他都想毁灭。
“为了帮你告我骚扰,留点儿物证给你。”他眼中闪过邪色,意图抬手捏她的下巴。
甄意一脚踢到他双腿间,猛地把他推开。
她闪进厕所锁上门,耳朵贴过去,隐约听到林子翼痛哼。他有色心,但不敢真把她怎么样,所以甄意不慌,可他想白白摸几把吃豆腐?
“你哥的!”甄意骂了句脏话,抓起门边的拖把要出去打死林子翼那衰人。可无意间一回头,色女本性占上风,注意力全被吸引。
一个男人侧着身,正慢条斯理地拉裤子拉链。光是看那从容淡定的背影,她都能判断他色香味俱全,貌气质俱佳。
甄意紧紧抿唇,第一反应是,目光往他下边挪了一下……什么也没看到,可惜啊。
她手中握着粗粗硬硬的拖把棍子,想了想觉得含义颇丰,赶紧松手。
一秒,两秒,她不作声,缓缓抬起眼眸。他已经侧过头来,无声而安静地看她,眉清目秀。甄意的心怦地颠了一下,随即,像脱缰的野马狂奔。“你怎么会在这里?”
八年不见,他好看得让人想犯罪。作为颜控,甄意已无法描述心里的庆幸!除了庆幸,别无他想。记得大三那年,司瑰口中清秀可人的初恋来K城办事,好色的甄意陪着一颗心小鹿乱撞的司瑰去请他吃饭。结果,见识了这世上最残忍的事:你的初恋站在你面前,他却已经肿了。
司瑰的回忆彻底幻灭,回学校的路上,一句话没说,那晚睡前,她突然道:“甄,如果有机会,千万不要去见你的初恋。”
甄意当晚梦见言格,她的美丽少年在美国变成了一个吃着汉堡包和炸薯条的大胖墩儿,她又着急又生气,抱着他肉嘟嘟软弹弹的手臂使劲摇:“你肿么了?你肿了么?”
初恋幻灭是多残酷的事。
可此刻,他站在她面前,比回忆更美好。八年,时光过了,他兀自明月清风着。
神思一飘,忽然回到十二年前,她追他追得惊天动地,他实在没办法,一下课就躲进男厕所。她以视死如归的精神尾随,冲进厕所一个门一个门地拍打。男同学们大惊失色,提着裤子满厕所号叫逃窜。
有个门拍了半天都不开。就是他了。
她运动神经好,攀住门板蹦起来,一个引体向上,趴到门沿顶上往里看,终于看到他,不穿校服,而是修身白衬衫,细长黑领带。真好看,她看他几百年都看不厌。
他抱着手,白皙容颜微扬着,浓眉下眼睛深邃,鼻梁的峰度很完美。安然的,不带苛责,在一室鬼叫的男孩子中,兀自安静。
“不要烦我。”他说。她把自己挂在门板上,胳肢窝咯得疼,悬空的双脚却在门那边开心地晃荡:“言格,我喜欢你。”
“我知道,你说第197次了。”
“可我觉得,你一次都没听进去啊!”
他淡淡的:“无聊的话,有什么好听的。”
“哪有?‘我喜欢你’是多好听的话啊。”她歪头枕在手臂上,眼睛一刻不离他,“你要是对我说,哪怕一次,我都会开心得飞上天,跑回家尖叫一晚上睡不着。”
男孩子们都在起哄;隔间里,他仍是不言不语,淡到了极致。
就像此刻,甄意闯进洗手间,他有条不紊地拉拉链,不像正常人捂着裤子一脸尴尬和惊愕。甄意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看她半秒:“因为我走错洗手间了。”
“……”说反话……还真是他对废话的一贯反应……
他,记起她来了?
走错洗手间的甄意解释:“有人追我,我不小心躲错了。不过,你怎么大老远跑来这儿上厕所?”话一出口,更奇怪。
他在洗手,头也不抬:“因为我喜欢这个洗手间的设计和氛围。”
“……”
甄意心中腹诽:好好说话会死吗?
估计他是来商场买东西的。她努努嘴,没话可说了,道:“那,后会有期。”言格拉开门。林子翼已经不在,甄意跟着出去。
几十米的弧形长廊,甄意走几步,习惯性先问:“你什么时候来K城的?”
“去年十二月。”“啊,最冷的时候。”“不冷。”“……”
“你比我晚来,算是客人,要不要我请你吃饭?”“不要。”“……”
走了十几米,甄意想起那天他去拜访爷爷,没话找话:“你跟着我爷爷学习?”
“嗯。”“……”她耸耸肩。和他聊天,华佗再世都救不了他的冷场!
隔了几秒,他开口:“没想到甄教授是你爷爷。”
甄意牵牵唇角,笑了。其实那年,他们对彼此都知之甚少:“你现在干什么工作?”
“一言难尽。”
“嗯,高端。”
言格当然听出她语气中的嘲讽,停下脚步。甄意亦坦然迎视他,似笑非笑。
他认真地说:“我不会解释。不过,你想尝试一下?”
尝试?她扬起下巴:“好啊,现在去?”
“嗯。”他静静的。“看着我的眼睛。”他低声,走近一步。他的音质本就温润,略一降调,便散发不动声色的蛊惑。
他们立在安全门边,走廊灯光幽暗,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淡淡花香。
世界很静。商场里的轻音乐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甄意不自觉晃了一下,盯着他深邃静谧的眼眸,像陷了进去,不知为何挪不动脚。
他手指白皙修长,在她眼前晃了几下,像阳光下振翅的白蝴蝶,虚幻,不真实,却美得惊心。他声音很轻很好听,似乎说了什么,可甄意只听到缓缓的开门声。
她的思绪似乎震荡了一下,随即掉进最安逸的梦境,很放松,很惬意。
忽然,她看见了十六岁的言格,比十二岁的他高了很多。蓝黑色的绒大衣,上边有暗红色扣绳,象牙色牛角扣,精致而漂亮。(她奇怪她居然记得这种细节。)
南方的深城,到处是茂密的枝丫;冬天夜里,路灯穿过斑驳的树影,笼在他乌黑的短发上,罩了层金色的光晕。
他长长的睫毛也染了金色,在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她不记得记忆里有这一刻的美好。)
他安安静静走着,她哼着歌儿跟在身旁,就这样穿过宁静而暧昧的斑驳夜光。
她忽然问:“言格,你有啄木鸟厉害吗?”
他侧过头来,低眸看她,眼神在问: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
“……”他完全不好奇。
她小跑到他前面拦住去路,他略一思量,止了脚步:“干吗?”
“给你个机会,证明你比啄木鸟厉害。”
他不理解,但也不问,安静看她。
她尽全力踮起脚尖,昂着头,小脸凑近他唇边:“你把我的脸当树好了。”
“……”
她脚酸了,很努力地稳住,不让自己摇晃。
路灯下,她莹润的脸蛋近在他鼻尖唇角,细腻得几乎透明。她犹不脸红,跳跳脚:“喂,啄木鸟,你快点儿啊!”
言格的脸一寸寸发烫,浮起微红:“甄意,你羞不羞?”
那时,他脸红了,很窘迫呢。
甄意沉在久远的回忆里,忽听一声轻响,有谁阖上门。她思绪再度一颤。
回过神来,只有她一个人傻傻站在走廊里,言格早没人影了。居然把她催眠了,人跑了?
浑蛋!甄意简直想咬人。
她急忙拉开安全门,追上言格,故意大声:“浑蛋催眠师,占了我便宜就跑。”
有路人侧目,可言格没点儿反应,头也不回,跟不认识甄意似的。
甄意拉他:“说你呢!”言格停下了,看一眼手臂上她的爪子:“哦,是我占了你便宜吗?”
“你怎么能把我留在那里?”
“我计时了,十秒。”他继续前行。
“你是精神病医生?”甄意哼一声,“医者不自医。”
言格不答,也没半点欣赏她玩笑的意思。
甄意瘪嘴:“果然适合你麻木不仁的性格。”
“嗯,律师,符合你多管闲事的性格。”他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
甄意脚步一顿,他怎么知道她是律师?因为林子翼的案子太引人关注?
他上了自动扶梯,招呼不打就走了。甄意白眼: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她转身离开,脑子想起刚才言格的话,多管闲事。她稍稍出神,如果不是她的多管闲事,他们会怎么样?
她记得,还是少年时,约莫十二年前,十二三岁的言格就长得白白净净,很好看。或许,看上去也很好欺负。
第一次遇到他,是在放学后的马路边。离放学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林荫路上很安静。他独自立在公交车站,被一群隔壁学校高中部的混混盯上。
他们找他要钱,他不作声,一直静静地看着混混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