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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伤无所依(1)


  K城的四月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正值下午课,学生们举着课本书包在校园里飞蹿。

  甄意踏着水洼快步跑到巷口的大树下,抬头望见嫩绿的树芽和北方高高的天空。

  巷子尽头一幢晚清民国的小楼,院子里白樱盛开,落英缤纷,静谧典雅如桃花源,与周遭的教学楼相映成趣。

  春风拂过树梢,树叶间的雨珠簌簌落下,冰冰凉掉到脖子里,甄意一个激灵,蹿进雨幕,一鼓作气跑进巷尾的小楼。

  木门吱呀,室内多是老木家具,温馨而惬意。

  老式收音机里,播音员念着新闻:“林子翼强奸案受害人唐某自杀后一星期,兰亭区人民法院认定证据不足,驳回对林子翼等四人的强奸诉讼。昨天,受害人方表示服从判决。这场耗时三月的……”

  甄意脱下外套,抖了抖衣服上的花瓣和雨滴,见窗户没关,雨水全打进来,赶紧拿挂钩钩上木窗,锁了插销。

  房子只有爷爷住,他是K大哲学系的老教授,一生醉心研究,从来不修边幅。别说关窗这种小事,连一日三餐都要提醒。拿现在的话讲,是高智低能的老孩子。

  甄意这四个月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来看爷爷。早年嫁入豪门的表姐请了保姆张嫂照顾爷爷。今天张嫂请假,甄意便过来。

  落地钟指向两点半,爷爷午睡该起了。甄意准备上楼,见红木椅子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纸盒,美国寄来的。她才想起远在华尔街的姐姐寄了礼物祝贺她人生第一个大案子宣告结束。的确是大案子,多少律师同行一辈子也遇不到。

  甄意拆开纸盒,镶钻露背短裙,蓬蓬白纱,外罩窗花裁剪设计,相当惊艳。细心的姐姐还替她搭配了手拎包、高跟鞋。

  客厅电话响,她接过来歪头夹在耳边:“你好?”

  那边似乎略感意外,顿了一下,低缓道:“甄府?”男人的嗓音低沉温润,甄意直觉心中有根弦给这声音拨动。甄府?这称呼太尊雅古意。转念想,爷爷书香门第,桃李满天下,称“甄府”算不得迂腐矫情。

  她纳闷的片刻,那边并不着急,不浮不躁地安静等待。

  静谧中,只听木窗外,雨打芭蕉。

  甄意回神,赶紧放下衣服,握好电话:“是甄家,找哪位?”

  “我与甄教授约好三点拜访,不知教授是否在家?”

  “在的。”

  “谢谢。”他淡雅致意,挂了电话。

  爷爷下楼,穿着皱皱的棉布长衫,白发糟糟,像晚清的邋遢秀才。甄意说有人要拜访,给爷爷梳了头,苦口婆心半天,劝不了他换衣裳,无奈把长衫熨一遍了事。

  屋外雨水淅淅,调频收音机低低播报:“……庭审现场,检控官尹铎与受害人律师甄意利用出其不意的法庭盘问将几位被告的辩解驳斥得体无完肤,法律专家分析认为林子翼等四人将被判最低十年有期徒刑。可第二次庭审,辩护人提出有力证据表明受害人唐某本身为性工作者,随后唐某不堪重压跳楼自杀身……”

  啪!甄意面无表情,关掉收音机。

  雨停了,她重新打开木窗,一扇扇拿木棱支好。打扫完屋子,窗明几净,又给书房里煮好待客的茶,这才抱着衣服上楼。

  衣服量身定做,穿上飘逸出尘,甄意心情不错,脱下短裙,忽听爷爷惊嚷:“发大水啦!”

  甄意抓了件衬衣扑下楼,就见爷爷倒开水,泼了一桌。桌子上热气缭绕。她立即就近取下衣帽钩上的风衣拦住水势,不让开水流去爷爷脚上。

  “老头子别怕,没事了!”她俏皮地安慰爷爷,却听身后有人关门,很轻很缓,似乎不想引人注意,但木门古旧,难免出声。

  从楼上跑来,她虽然衣衫混乱,但也没到“非礼勿视”的地步。这门关的,真让人尴尬。

  她不痛快地上楼,没多久,爷爷在楼下喊:“意儿,客人要走了。”

  甄意偏不去送,瘪着嘴,不情不愿地扬声:“再见!”对方没答。

  人走了,她才出来,地板的水渍已清理干净。她心中讶异,爷爷连拖把在哪儿都不知道。看来是客人做的,担心老人不小心踩上去摔倒。桌上也擦干净了,垃圾篓里一件大衣。

  甄意脑中电光火石,她拿客人的风衣扑火?翻出一看,她居然拿杰尼亚高级定制时装当抹布。

  甄意哀号,抱着风衣飞也似的冲出门。

  巷子口停着辆黑色保时捷,有人恭敬地给他撑着黑伞,他西装笔挺,弯身要上车。

  “请等一下!”她飞快跑,在水洼里踢踢踏踏,泥水四溅。

  他直起身,微微侧头,却没回身。

  不知是因为车,还是因为人,路过的学生纷纷侧目。

  她跑去他身后,发觉他个子很高,背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上没有一丝褶皱。身旁的撑伞人看甄意一眼,目光凉淡。

  春风一吹,树叶上雨珠坠落,砸在伞面噼里啪啦响。甄意立在伞外,猛地缩脖子,声音不卑不亢:“刚才不小心拿你的风衣挡水,我洗干净了还你?”

  “不用了。”他淡淡道,躬身要上车,却稍稍一顿,“甄教授的指点远比一件衣服珍贵。”

  爷爷现在的精神状况还能搞研学?

  甄意纳闷,但她向来随性,既然他说不值一提,她也不纠结,转身要走,却瞥见他俊逸秀美的侧脸。

  好似不远处落樱花瓣随风飞来,她有些怔愣,

  “言格?”她微微不确定,抱着他的风衣上前一步;看清楚后,大方笑道,“好久不见。”

  “抱歉,我不记得你。”他说罢,折身上了车。

  她知道他对人忘性快,毫不介意,还很高兴在他乡见到:“你忘啦,我是甄……”

  话没完,撑伞人关上车门,甄意只瞥见他线条利落的下巴,非常白皙。

  甄意望着车离去,不介意地耸耸肩。分离已有八年之久,以他寡淡的性格,早该把她忘干净了。如果她还像中学时那么不知羞,定会故作嘴快,笑嘻嘻说:学长,我是和你早恋的女孩,看脸皮薄的他羞得耳朵红。但她不似以前那么疯癫,他还似以前那般对她漠不关心,打招呼都没必要。

  回屋,爷爷坐在餐桌前吃核桃布朗尼。

  甄意夺餐盘,故作瞠目:“你这老头子又不听话,这把年纪能吃甜食?”

  爷爷抓着叉子,十分委屈:“是木糖醇的。”

  “诶?”果然木糖醇特制,谁这么有心?桌上还摆着几罐坚果:核桃、腰果、榛子、夏威夷果……玻璃罐上贴了便签,字迹清俊,写着“每日3颗”。

  甄意把盘子还给爷爷,问:“刚才那人是谁?”爷爷早退休,不可能是他的老师。且他早年就出国了。

  爷爷抓抓头:“苏老师推荐的。”

  苏教授和爷爷是同事,搞医学的。爷爷搞哲学,在圈子里久负盛名,即便退休,也常有小辈叨扰请教。

  记得那年在绿树成荫的深城,他说要出国学医。现在看来,他搞哲学去了?这么一想,和他那淡,很淡,非常淡的性格真是奇搭。初见,十二年;分别,八年;时光飞逝啊。

  甄意拿勺剜一小块布朗尼,木糖醇口味,亏他想得出来。她戳着黑乎乎的蛋糕,忽而想起追他的那些年,看《呼啸山庄》,二十年,凯瑟琳变了鬼,也要在风雨交加的夜回希斯克里夫身边。那时她以为她有凯瑟琳的深情。但渐渐她意识到,有几个男人像希斯克里夫那般爱到癫狂?

  女孩长大了,得知道什么叫现实,什么叫青春得意须尽欢,尤其是年轻女子的青春。

  旧时光一闪而过,甄意挑了挑眉,唯一遗憾的是:那么漂亮的脸蛋不能为己所用。作为外貌协会会长,她痛心疾首。她笑自己的不正经,乐了,杵杵爷爷的手臂:“老头子,哪天看到帅到掉渣的后生小辈,介绍一个给你孙女,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爷爷不理,乖乖吃蛋糕。甄意瘪嘴瞪他。

  这些年,她再也没有像那样追一个男生了。

  还记得,她背着手跟在他身旁,认真地说:“言格,借我一样东西吧。”

  他淡淡看她,眼神在问:什么?

  “Kiss!”她咧嘴笑。

  “……”

  “别走……你放心,我会还你的。……哎,你别跑啊!……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甄意约了大学同学司瑰吃甜品。毕业那年,两人一同进警署,甄意工作几个月后辞职重新读研。几年过去,司瑰已实现她从小到大的理想:刑警。

  司瑰在西北长大,特有北方的爽朗豪情,连自诩总攻的甄意偶尔也娇滴滴地唤她死鬼。

  对“死鬼”这个大家都会叫的绰号,司瑰深知无力回天,可今天,她想抗争:“甄,我要改名。”“名字和梦一样是反的,你安全活了24年。”甄意安慰得敷衍,点了杨枝甘露和芒果西米捞,扭头见司瑰不满地眯眼,她立刻做出推心置腹样,“反的,你看我叫甄意,其实我很假。”

  司瑰嘴角抽搐:“这倒是。”

  甄意抢先付了钱。司瑰仍深陷名字漩涡:“甄,我要改名。在警署成天被一帮爷们叫小厮(司),我本该是警署一枝花。”“让他们别叫姓,叫名。”

  她黑脸:“你让男人们暧昧地叫我小鬼(瑰)?”

  “取英文名吧,Rose。”“肉丝。”

  甄意哈哈大笑,司瑰知道被耍,从桌底下狠踢她一脚。

  “妈妈喜欢玫瑰,就叫我司瑰,她完全可以叫我司玫。”司瑰扼腕。

  “你希望刚进警署的毛头小子叫你师(司)妹?”

  司瑰表情有如灰飞烟灭,额头栽到桌上:“我这么倒霉?怎么叫都不对!我就是为论文《论名字的重要性》而生。”甄意笑个不停。

  见她这样,司瑰才默默舒了一口气。唐裳和林子翼的案子牵绊甄意太久,唐裳跳楼后,司瑰怕她情绪有差,今天试探一番,才挑明:“最近情绪还好吧?”

  甄意自然明白:“嗯,依旧淡定。”

  司瑰鼓励:“你在庭上表现惊艳,这场官司让你一战成名。要不是唐裳自杀,或许是另一种结果。”“你们结的案,她真的是自杀?”“你怀疑什么?”

  “没,随便一问。”甄意认为唐裳不至于寻短见,可她也不能挽回什么。

  司瑰:“坊间传言,你卖了证据为唐家争取到300万的私了费?”

  甄意挑眉:“警察小姐,你要审问我?”

  司瑰不追问了,她没站在甄意的位置,无法评论她的选择。那段时间,甄意作为唐裳的代理律师,协助检控方打官司,比检控团的人还拼命。她大概猜得到甄意做了什么交换,这或许是系统内有些人希望的。她并不认同,她认为惩恶是社会的必须。但她也知道这个案子因为四个被告的强大背景进行得有多艰难,检控团举证不力,压力反而落在代理律师身上。她知道甄意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每天只睡两个小时,到处搜集证据找证人,天天遭受威胁,撑着自己,撑着风口浪尖上情绪不稳的唐裳。她比所有人更想把那四人送进监狱,但最终……

  甄意低下眼眸,想起唐裳妹妹唐羽的话:“坐牢有什么用?甄律师,能判死刑吗,能让他们死吗?不能吧,十年?以他们的背景,关三年我都怀疑。到时再让媒体渲染我们的悲剧?那我们家的痛苦算什么,我姐的死算什么?笑话还是闹剧?如果是这样,就当我姐是炒作,网友不都这么说吗。我宁愿拿300万弥补给爸爸妈妈。人都死了,要狗屁的正义有什么用?不要跟我说把他们绳之于法,让其他人免遭伤害,我没那么高尚。”

  不经意间,甄意笑得寂寞。

  司瑰见了,暗怪自己多嘴,岔开话题:“杨姿怎么没来?”

  “补觉。”杨姿是甄意在深城的高中同学,高考一起来K城,如今在一个事务所工作。

  甄意含着芒果,几句话概括一段恩怨情仇,“杨姿跟了个离婚案,男的找小三,转移财产,说女的闲职做太太吃他住他用他的,没资格要钱,给她几万分手费不错了。有个儿子,男的不放,说女方没本事抚养。女方不肯离,天天哭诉当年如何恩爱。听说吵得昏天暗地,杨姿累得胸都瘦了。”

  司瑰扑哧一声,同情地点头:“我见过这种时刻的女人,一肚子可怜苦水。哎,全往杨姿身上倒,估计她听多了对人生要失去希望。”

  甄意瞪她:“杨姿是男方的代理律师。”

  “……”司瑰翻白眼。

  “所以说女人不自立自强,变成男人的依附,没有主动权,就注定毁灭。你看,打个官司连好律师都请不起。”甄意几分钟搞定杨枝甘露,转战西米捞,又咕哝,“女人啊,过去的事有什么好讲的,再痛苦,听的人也不会感同身受,说了别人只当一出戏。有个词叫时过境迁,专为男人量身定做。”

  司瑰敏觉:“哟,美人,哪位公子伤过你的心?”

  甄意呲她:“一直伤人心,从未被伤过。”

  司瑰咯咯笑。

  “甄律师?”身后有人叫她。是个高高瘦瘦的美女,戴着墨镜,很有气质。

  “宋依?”

  司瑰抬头,演员宋依?宋依和唐裳一样是模特出身。唐裳没名气,宋依却发展得好,因为演技精湛,已跻身为荧幕小花旦。要不是这个商场太高端没人来,早被围堵了。

  她和唐裳不和,但这次唐裳案,她做了唐裳的证人,结果被斥为炒作。

  名演员宋依笑得很美,打开手提包:“甄律师,我来埋单吧。”

  “付过了。”

  “那下次。”宋依说,“甄律师,我把你推荐给了很多朋友,他们以后遇到麻烦,会第一个想到请你。”

  甄意不受宠地回笑,解释:“我不做民商,专攻人身伤害方向的刑事案,如果你们摊上杀人、暴力、强奸之类的事,记得找我。”宋依:“……”

  司瑰别过头去,笑得肩膀直抖。

  “……会的,下次见。”

  甄意没注意自己的乌鸦嘴,更没想到一语成谶,那天晚上,出事了。

  司瑰回望宋依:“甄,大明星对你这么热络,我好奇,你们律师和委托人是哪种关系?”

  “露水情人。”甄意略微思索,“短期案子是一夜情;长期是男人和小三,女人和小狼狗。偶尔真心,多半假意。逢场作戏,各取所需。”

  司瑰被她的比喻逗乐,稍稍回想,噗,说不出的恰当。

  “甄,原配老婆是谁?”

  “法律。”

  “为什么?”

  “因为我们‘钻’法律的空子。”

  “……”

  司瑰习惯了她的不正经:“你这样做律师,到哪儿都有‘前男友’替你埋单,真滋润。”

  “嫉妒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