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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张医生带苏夜往宅子的深处走。天气晴好,有几幢老屋的墙壁上刻意栽培了倒挂纷披的薜萝,郁郁苍苍,叫灿烂的阳光照着,投下繁复的阴影。

  “陈卓叫人放心。”一边走,张医生一边说道,“他这个人,一向说话算数。只要他说出了口,亏本的生意也会做到底,做得干净漂亮。他从小就这样。”

  “您很早就认识他了?”苏夜满脑杂念,心神不属,脚下深深浅浅,没个分寸。

  “啊,很早。”张医生道,“他心里有个执念,折磨得他不轻。小伙子,你要是帮得上他,就帮一帮。”停顿一下,又道,“这么多年,我从没见过他求人,你是第一个。”

  苏夜微微苦笑。“他都没给我张口求他的机会。”

  “陈卓是个好人。”张医生呵呵地笑起来,“小伙子,你看上去可也不坏。说说,是犯什么事儿了?”

  “您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到处乱发好人卡不太合适吧。”

  “滑头小子!”张医生笑骂一句,指着前面不远的二层砖楼,“陈卓说,那里头的收藏应该能帮上你的忙。”

  “是什么?”

  “陈氏藏书。”

  苏夜步入藏书楼。

  ——书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晕眩。

  地下铺着原木木板,宽而且光滑。一排排书架极为笨重,都是黑檀木的,从地板直到需仰望才能看到的高处。堆满了书。成千上万的书。墙面也塞满了。凹凸不平的书脊犹如排列错乱的骨牌。

  打眼一望,古书居多,还有大量的册页、绢书、竹简、木简,满坑满谷。

  屋顶峻高,梁椽森森,侧面的楼梯陡峭幽暗。

  一扇回文木窗半开,正对着一个小小的园子,园中有小池,池畔种植红白杜鹃、月季玫瑰;不远,又有一棵樟木,树干黝黑,如铸铁围身。

  苏夜环视周围,目光为一楼正中的一座地台吸引。地台约半人高,上面放着一部石刻的《淮南子》。正反数十页,每页七尺长,三尺宽,厚约一寸;小字规整,密密麻麻,是瘦劲的隶书,字字神气俱足,令人望而起敬。

  翻开的一页,是第十五卷:《兵略训》:

  “……善者之动也,神出而鬼行,星燿诎伸,不见朕餟;骛举麟振,凤飞龙腾;发叶秋风,疾如骇龙。当以生击死,以盛乘衰,以疾掩迟,以饱制饥;若以水灭火,若以汤沃雪,何往而不遂?何之而不用达?……”

  我读过这个,是什么时候来着?苏夜想不起来了。不过,有点儿武功秘籍的意思啊。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绕过地台,慢慢往前走动。

  苏夜目光扫过一排排书架,偶尔还有成柜的藏经,柜子上描有金彩龙纹,显然是古物。柜中经书都是抄本,想必也有百十年以上的光景,但纸质极佳,历久如新,字迹也生动秀丽。他从上面随手取一本看,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陈卓要我来看什么?苏夜思考着,登上二楼。忽然,他瞥见一捆木简,放在显眼的位置:《欧冶子考》。

  这是……居延汉简?

  苏夜快步凑上去看,《欧冶子考》的边上,是一卷《永元兵物簿》,再边上,是《鱼肠传略》。

  苏夜环视四周,整座二楼,放着的都是与古兵、古物相关的书籍,以锻造、技法为中心,杂见笔记、野史,历朝历代的都有——最贵的宋版书也有;直至当代——如《中国古兵器史稿》、《长物志图说》、《视觉历史:刀剑》之类,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总之,多而且全。

  其中大半为古书。又有相当部分,锻造世家出身的苏夜也只听说过,是学界公认失传了的;还有些,他听也没听过。

  这是一座宝库。

  陈卓的锻造室造价何止千万,但与这座书库相比,又等而下之。

  “陈卓……”苏夜禁不住轻声叨念。为一柄青霜,他究竟下过了多少工夫?苏夜不知道这是陈卓自己的、还是整个陈氏家族的执念,但他知道自己也成为了这执念的一部分:无论只是从一个单纯的锻造师的角度而言,还是因为现在已经身在飞往日本的航班上的陈卓。

  现在我能做的,就是设法修复青霜剑。尽快,而且要完美。望着满室藏书,苏夜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下了决心。

  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这道理清晰而又简单。如果我不能为陈卓的事竭尽全力,陈卓又怎么会为我的事竭尽全力?

  我的事……

  我怎么会不为了我的事竭尽全力?贝贝,你的生死安危,是最大的事。我不知道到底转折了几道弯,让它与一柄青霜剑系到了一起——我只知道,我别无选择了。

  于是苏夜埋头于阅读。

  直到华灯初上。

  其间有佣人来送餐,不知陈卓是怎样交代的,没人打扰苏夜。张医生来隔窗看过一次,没打招呼就离开了。

  苏夜只是饥餐渴饮,对外界的事懵然无知。他沉浸下去了。

  锻造这一行,其实与大多数人心中所想的大有区别。形而下谓之器,说的只是最一般的工匠;苏夜自谦又自负地称自己为“匠人”,实际上表明他向往与实践的乃是“大匠”的境地,形而上学,追究着幽深玄妙的“道”。

  器具之道,博大精深。

  青霜剑千古流传,也不是为的它装潢着价值连城的七采珠、九华玉,也不是为的它斩人无血、削铁如泥,也不是为的它曾被王僧辩或是其他哪个名人掌握,只是单纯地因为:制造它的工匠的技艺超群,已近道矣。

  有了最后一条,前头的才会一条条凑上来。否则,早已消磨在历史中了。

  苏夜之所以不敢动手修复青霜剑,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技艺还远远赶不上青霜剑的作者。

  但苏夜仍有底气。

  是舞阳苏家两千年的底气。

  什么叫底气?

  ——我家祖上铸八面汉剑铸得好。

  ——我家祖上定下了八面汉剑的制式。

  后者,就是底气。

  夜已深了,苏夜的“底气”找上门来。

  灵犀步履轻快。不过一进门,就变得矜持起来。她在里面四下看着,起先有些吃惊,但马上换做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还成。”这是灵犀对书房的评价。

  苏夜抬头看看灵犀,继续翻阅手中的宋版书:《洛城看剑记》。书中记载一海外异客的兵器收藏,侠气从字里行间凸出来。

  他自言自语的阅读:“‘或双刃而削薄,或合刃而共鞘;或短锋而匕首,或厚背而弯刀……’”

  “你在干什么?”灵犀问。

  “我想先从青霜剑的历史找起。第一步,在脑子里建一个模型;再复原图纸……”

  “你想重铸青霜剑?”

  “如果我不能按照自己的理解铸出一柄新的青霜剑,又怎么能修复原有的它?”

  “真是笑话。”灵犀双手抱胸,“就算‘器’可以重铸,但‘灵’呢?你以为像换房子那么简单?”

  “当然不简单。但我必须找一个思路……”

  “最直接的办法是提升契合度,然后恢复我的记忆。”灵犀嗤笑:“你这是舍本求末。”

  “但你是锻造师么?”

  “什么?”

  “你不是锻造师。”苏夜看着她,“就算恢复了全部记忆,也未必能修复青霜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推测。毕竟,你只是器灵。”